暮色漫过岸边的青石桥,江中的一艘艘乌篷船头陆陆续续亮起一盏盏渔灯。一眼望去,似漫漫星河,星光璀璨,织就一幅美丽的江中夜景图。
这几日/他们商量了一下,为了不重蹈师爷张启的复辙,他们决定换水路。
沈律倚在船尾,神情慵懒,欣赏着这江中夜色。
“这满江星星点点,倒像极了北疆的星矢。”
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要穿透记忆的长河:“那天夜里,我站在营外的一个寸草不长的土坡上,仰着头朝天上看。那里的天河,星星又大又亮,多得能淹死人。当地的人还说,周边这所有大大小小的土坡,都是天上的星子掉下来化成的。”
江疏月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沈都统所说的,可是当年在北疆抵御鞑鞑部的事?”
他笑笑,很奇怪,这仅仅是刚才闪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清晰又熟悉,仿佛亲身经历。
“我不太记得了。”
沈律修长的手指轻叩着船上的栏杆,有些自嘲道:“我受过一次很重的伤,昏迷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不太记得战场上的事情。很多并肩作战的同袍过来看我,说了很多以前的旧事。可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唯有记得那片星空,星星很大很亮......”
江疏月默然。
还是细声软语宽慰他:“沈都统不必忧心,离魂之症虽说不太好治,但是人定胜天,假以时日,都统肯定会重新想起来的。”
“谁说我想不起来了?”
果然还是当年那个阳光明媚少年郎,忧郁不过三秒,马上烟消云散。
他爽朗一笑:“江女医医术高明,医者仁心,是沈某敬重的人。江女医的话,沈某自是信的。”
江疏月微怔。
这素来骄纵自大的沈都统,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谦逊起来了?
是四十军棍的血泪教训过于严苛,还是青水河畔那十八个村落淹没的数千条已逝生命夜夜讨/伐的寝食难安,疼痛与悔恨的交叠,使得他褪去了往昔的青涩与骄纵,重新升华成胸襟的宽广与谦和,汇聚成眉心处的成熟与稳重。犹如雨后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已闪耀出作为一个男人的有为与担当。
江疏月觉得,面前的沈都统有一点点不同了。
想到他方才的所言,江疏月目光微闪。
作为一名医者,她敏锐地觉得,沈律某些记忆在悄悄复苏。
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全部记起,那些在北疆抵抗鞑鞑部的峥嵘岁月。
沈律见她沉默下来,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轻声道:“我没事,头也不疼。”
他不想在失忆这个事情上纠结下去,拉她到身边:“过来,我指给你看。”
他捉住她的手,在半空游走:“这是奎宿,这是参宿,这是......”
手指交叠,指股下的肌肤微微发烫,四目相对,沈律自知忘形,忙松开手,忽觉心跳如鼓,舔舔嘴唇,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篱草丛中,传来不知名的昆虫的鸣叫声,混着远处画舫的笙歌,将彼此的呼吸拉得绵长。
沈律暗暗移开一些距离,为打破尴尬的氛围,他摸出一支青绿色的竹笛:“如此夜色,怎少得了一曲笛声?”
江疏月注目,见那支竹笛尾端缀了红色穗子了,看上去有些褪色了,在夜风中晃荡。笛身还有几处斑驳的刀痕,隐约有风霜之势。
竹笛稍短,显见最后一节被削了去。
江疏月记得,那里应该有一个“水”字。
竹笛中间还缠了银丝,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它曾经断裂过。
见江疏月盯着笛子中间看,沈律反倒显得有些赫然。
“那年,我受了很重的伤,自战场被抬了回来,一躺就是半个月。醒来的时候,救我回来的人说,当时发现我的时候,我的手里面紧紧攥着两截竹笛,想必是极其心爱之物,所以死死攥着,不肯放手。”
“后来回了盛京,我听说城北纸伞巷尾有个瞎眼老翁,专售葭灰,制成笛膜,能修补好这个竹笛,便赶去了城北,找到这老翁,把这竹笛补好。”
说到这,他抚摸着竹笛:“我不知道这竹笛从何而来,但是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个竹笛对我非常重要。”
江疏月看着他,胸脯起伏不定。
那年的启江江畔,满载军士的军船启航,缓缓驶离港口,她沿着江畔一路急追。
船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手执一支青翠竹笛,鲜红的穗子飘荡在空中。他朝她大喊,一声高过一声:“竹笛为聘,等我回来,等我挣满军功,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往事晃晃荡荡,在她脑海里沉浮。耳边,却传来竹笛声。
沈律吹奏着竹笛,悠悠扬扬的笛声,在暮色四合的江面上,划出粼粼波光。
对面岸上,酒旗招展的喧闹声隔水传来,被他的笛声切得零碎。
是一曲《采菱谣》。
本应是欢快的曲子,经他唇齿间流转,竟也沾了些许暮色。
江疏月垂下眼眸,去看江面。
他终究不是阿水,奏不出竹笛里的情谊。
多年以前,在她的药庐旁的杏树下,她与当年的阿水合奏过这首曲子。
当时,她抚七弦琴,他吹青竹笛,琴案上煨着青梅酒,酒里沉着碎冰,叮叮当当碰着青瓷盏。
碎冰是奢侈的东西,阿娘不舍得给。因阿水说了一句,青梅酒不用冰来镇,口味就差远了。她就瞒着阿娘去冰窖偷了来。
那夜,阿水的眼睛里盛了一江星辰,亮得耀眼,他说:“姐姐,在我心里,只你一人,再装不下旁人。”
可惜的是,而今碎冰早已化成岁月长河里的泡沫,琴弦也断在了阴雨绵绵的三月里。只剩这管似曾相识的竹笛,在暮色中呜咽不已。
夜风忽地大了起来,扫过笛身,沈律指尖一颤,笛声驀地拨高,惊起草丛中的两只白鹭。
“沈公子,再往前就是荷花渡了。”撑船老翁撑着蒿,有些沙哑的声音顺着夜风传了过来。
船平稳地在江面上滑行,江疏月看着江边竖起的一块约莫半丈高的石碑,上面刻着朱红色的“荷花渡”三个字。但很快,他们的船就将这块石碑甩在了身后。
船舶拐进支流时,江面上起雾了。
沈律又换了首《茉莉调》,江南女儿家最爱的曲牌。笛声在雾气里浮沉,勾得两岸木窗次第推开,有高髻妇人倚着雕花窗棂哼唱:“好一朵茉莉花......”
沈律笑笑,夜有些深了,面前的雾气更浓厚了。
忽然,他觉得似有些零碎片断在脑海中闪现。
他恍惚看见有个女郎在药庐前捣药,牙月白衣被夜雾浸透,发间茉莉随风轻/颤。他问,为何不簪红芍药?她抿嘴一笑,眼里全是捉狭,道,茉莉安神,专治失心疯。
这回他看清楚了,那女郎的模样,分明就是他面前的江女医。
沈律突然放下竹笛,猛地抓/住江疏月的手腕。
江疏月吓了一跳,蹙紧柳眉,微微侧头看他。
然后,她听到沈律带着三分茫然七分困惑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江疏月长久地望着他。
怎么说呢,那么漫长的故事。
主是要他没了关于那个岁月的记忆,即便说与他听又如何,不过是在听着另一个人的故事罢了。
江疏月摇摇头:“沈都统,你记错了,我们不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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