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
……这话。
这便是对她的明示了么?
相灵真掐着手心,作出不解其意神色偏移话题,笑颜柔和,潜藏极深的不解与厌烦,“既如此……陈前辈可否为我解惑,请问是灵真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才让你恨成这样呢?”
虽是如此,话语却全然没有诚恳求解意味,反似绵里藏针,不经意间就要刺上对方一刺。
陈禾曲自然不同她计较,也装作没能听出言下之意,只面上戾气不减,“不是我要杀你。我对杀你没有任何兴趣。”
有些出乎意料。既然是没有兴趣,相灵真头痛欲裂,神思昏乱,却不能让对方看出,只强撑着面色不改,眉目沉静,“为何这样做?”
她本以为是自己太过张扬,以至不知何时得罪面前这位,却不想得到了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教她迅速在脑中推演前因,仍然无解。
“我答应了某些人,学宫不能站在芈昭一方。”陈禾曲看清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作为下一任学宫祭酒,你拒绝了霍王室的示好与招揽。”
思绪陡然停滞,相灵真站立原地。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听懂陈禾曲的意思。
她拒绝过,霍王室的招揽。
只是因为,这种原因么。
腕上的疼痛微不足道,而灵魄碎裂的疼痛好似也远去了。
……谁?
是……谁要杀她?
脸上微微笑意犹如冻结,相灵真五脏六腑骤然扭曲在一起,心肝脾肺好似碾作一张薄薄的皮,她痛得几乎无法张口,只颤栗望陈禾曲,明明十分陌生,却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曾信任无比的人。
万千纷乱穿身而过,岚山冬日,师妹的笑脸仍历历在目。
年幼的女孩双手捧起,拢住茫茫落下的细雪,眼瞳骄矜澄澈,尚且是不自知的天真:灵真,若是将来对世事失望厌弃,不愿再作这学宫首席,也可以前往淮霍,霍王室永远等待你的到来。
头晕目眩。
相灵真猛然回头,对上慕容非血色全无的脸。
……霍逢。
霍逢!
胸腔涌动起冰雪,血水上漫,浸透她眉眼发梢。
周身一阵发冷,仿佛孤身一人漫漫在风雪中摸索。祭酒从未告诉过她,原来涉足凡世,所要经历的是这样残酷的事。
相灵真双目灼痛,视线模糊一片。
霍逢曾代表淮霍招揽过她,而她拒绝了。
她不愿让学宫成为一具治国者操纵治下的傀儡,也不希望它在最后的时间里变作政权下的牺牲品。相灵真知道一切都再回不来了,祭酒所同她说过的那些先雅圣贤,士人知己……都已在天下远去。
她等待学宫的消亡,感知它不可挽回的分崩离析,她期盼它有朝一日能够奇迹般枯木逢春,或是倾颓后仍有零星理念得以传承记载,永不磨灭。却没想到,最先离开的,竟是自己。
原来自己的身死,早有预兆。
霍逢。
相灵真几乎不能再往下想。本以为自己身亡一事有慕容非掺和其中,对方不愿同她多说,她便当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人心照不宣,轻轻揭过就是了。
只在陈禾曲三言两句间,二人努力维系的平衡便轻易打破了。
难怪方才慕容非一言不发……他对这一切,知情多少?
将自己复生,也是别有用心?
陈禾曲的声音仍在耳侧炸响。
“……我指使余家封印坟冢,自然因为那里埋葬着制造屠杀血案的你。作为学宫首席,祭酒之位的继承者……”
“我死了,自然就会逼反学宫。”相灵真闭上眼,截断话题,“你需要我做这一把推动学宫站队的大火。”
“修行仙术者,不得主动与凡人动手戕害平民百姓。”相灵真睁开眼,眸光冰冷,“这是仙宫执掌常世大权后同仙门百家流传的约定。而你已然丧失了这最后一道底线,堕落成恶鬼,是罪无可恕。”
即使仙宫已经倾覆,即使列国终将覆没于战火,然而上与天听的约诺也不能被轻易践踏。
昔年破禅让更迭的仙宫便是覆亡于此。前车之鉴,还不能让这些人长些记性吗?
她的警告并未被听入耳中,好似听到十分有趣的笑话,陈禾曲摇摇头,“他们定下的规矩,他们自己也没能做到。”
“仙宫列国流离失所者几何?家破人亡者几何?多少是因为王侯之间的征伐吞并,只为满足自己的欲念?”
“而今用这一套道理去规束别人,不觉得羞耻吗?”
“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停止我正在做的事。”陈禾曲侧过头,神情有些奇异,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晦涩,这时仿佛又与相灵真曾有十分亲密关系一般,轻声道,“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也会理解我的。”
相灵真却冷笑连连。
“你独只说征伐之过,却不说带来的千秋功绩么?”
“你知晓凡俗世人在乱世改换阶层最快道路是什么?知晓他们晋升挣扎的苦痛吗?因为你是自己口中所谓王侯的一个,掌握着话语权,便可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所以你能轻蔑他们的存在,罔顾他们的性命,将他们看做你手上用以运作的筹码,你不是为了天下大义,你是为了你自己。”
“就算我是你,也仍然不会理解你。”
笑话。
唯有本心澄澈,才有望得登大道,屠戮手无寸铁的凡人,这般奸邪之事,她不屑做。
谁不是自凡人走来的呢?
轻蔑凡俗者,终将反噬己身。
“随你怎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陈禾曲将尖锐利器收入袖中,神色不虞,“不用这么急着反驳我,若是你还能有时间,你最终也会变成我这样。”
相灵真不说话,只冷笑一声,一副不欲再多搭理姿态。
陈禾曲因这态度气恼瞪了她一眼,念及相灵真没几个时辰能活,不愿节外生枝,便不在这事上浪费时间,拂袖而去。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天边。
直到这时,相灵真眉眼才露出一丝疲倦。
“师姐。”慕容非声音很低,似乎看出她强撑着一口气,直直抿了唇,喊了一声。
“嘘。”相灵真声音喑哑,气势垮塌下去,变得虚弱无比,“扶我一把。”
她说得晦暗不清,慕容非却懂得她言下之意,当即上前,相灵真搭住他来扶自己的臂膀,深深弯下腰,猛然呕出大口鲜血。
“师姐!”
“别……说话。”相灵真勉强平复气血,侧过头对他微笑一下,眼前光斑闪烁,什么也没能看清,“你,听我说。”
余光中慕容仙君微微点了头。
“护体法器碎裂、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慕容非顿了顿,眉目露出一瞬间的惊愕。
意识到自己情绪波动过度,慕容非迅速调整回来,又变回清冷淡然模样,缓缓摇头。
本以为第一时间是要问罪自己,却没想到师姐却来问的是自己的伤。
相灵真疑心他受了暗伤不说,见这小哑巴除了面色苍白外倒也并无更多不适神色,便微微放下从刚才便一直高悬的心,松了口气,“好……”
这样就好。
没受伤就好。
相灵真打起精神,银牙咬碎,细细交代,“她知道,相灵真没死。但并未想到我腕上的灵镯并非自己那枚,而是用作契约承载,才,一时大意。”
至于为何没能让她当即暴亡,相灵真模糊猜测,大约是因为她与慕容非结契,因而两枚护体法器之间有所连通,相互分担,削弱了灵镯碎裂对他们二人的反噬。
此刻思考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个问题上。
“陈禾曲,你听过、这个人吗?”
慕容非的眼睫扑朔,“不曾。”
“我也不曾。但我看清了她的法器纹路,出自仙宫。”
仿佛抓住某根线,慕容非怔住了。
已倾覆的末代仙宫,有一位帝师尘不流。
尘,陈。
相灵真缓过了一开始反胃疼痛的劲,微微眯眼,“尘不流是男子,这位……”
无论是仙宫身份或那番发言,这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分明是将他们的猜测往尘不流身上引。
“待我好些了,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倒要查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相灵真忍着疼痛调息,微微磨牙,“最好不要让我查到什么。”
半晌,慕容非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师姐……不问非么?”
“问你什么?”相灵真倦怠地叹了口气,心烦意乱,“我现在不太好受,你乖一些,别用那些气人的话来惹我。”
她灵魄动荡,用力闭了闭眼,眼前晕眩仍然不能缓解,色彩在眼前斑斓展开,绚烂到反胃作呕。
慕容非果然不再说话了,他没了声音,相灵真竟觉得耳边有些寂静。
纵然是有些不适应,此刻也不好让对方再说两句话转移自己注意力。
相灵真将杂念排除,沉下心,放开束缚,灵力在周身游走,灵魄的疼痛随着灵力游走千百倍放大,她煞白一张脸,在这种时刻,忍不住蹙眉。
好痛。
后遗症竟这样严重。
她试图用灵力作黏着剂拼合灵魄,将灵力化作更纯粹玄妙的存在,无奈失败。又改换作激进手法,忍着剧烈疼痛,试图以挤压拼合方式压缩灵魄空隙,仍然未果。
……也难怪他们说,这是天地万物最玄妙之所在。
相灵真尝试了许久,最终却发现自己灵力随着灵魄解离而缓缓溢散,衰败无可奈何,她的体内进行着一场无可挽回的人世倾颓。
若得不到旁人灵力支援,恐怕连这一时三刻,她也撑不过去。
相灵真难得示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哑着声音,“小哑巴……给我输点灵力。”
露出这副狼狈模样并非她所愿,只是眼下不得不妥协。
好在面前这人是慕容非,也不至于让相灵真生出什么别扭心态。
……久等不至。
她蓦然睁眼,“慕容非?”
慕容非面色已是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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