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眉宇生的挺拔，自带一身清正气度，只是脚步微匆，似是刚从宴上赶来。
正是方才隔岸的树下之人，刑部侍郎陆承，陆时屿。
陆时屿被扶直起身，对她这小厮打扮没做什么评价，只是朝身后动作让人送来了一身衣裳。
温颂瞧着那身袖口绣兰的白袍，思绪不由远了些。
记得幼时她也曾受教时太师门下，与陆时屿做过三年同窗。那时齐家初登朝权，相比曾经的世家自然要避锋，连带着她暂居时府都要避人耳目，往来常常一身简朴素色。
同年，陆家最小的公子被陆老大人送来时府求学。阴差阳错便碰上了时年刚被杜太傅托送过来的温颂。少年陆时屿瞧见温颂如此狼狈，时常皱着眉，俨然已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突然拉着温颂进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道：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然后他一板一眼地提笔沾了墨，在她素白的袖口落下一簇挺拔的蕙兰花。
后来即便过了许多年，温颂再次去拜访时府，穿的也都是一成不变的素白长袍。只有拱手行礼之时，才会不经意露出一角蕙兰纹。
温颂整装好从屏风后走出来。垂着眼看袖口处那的一角兰花想着，后来齐家收权势力渐大，自她回了华清宫后，除了暗中的书信往来，他们二人也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陆时屿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开口又恢复了昔年的熟稔语气：“你离京半月，虽说齐归晋人不在京城，却也并非没有留下齐家的势力在暗中观察。你如今回来，可曾给宫里递过信？”
温颂想起宫里与自己那位同样的假公公，顿了一下才回道：“宫里会安排妥当的。倒是你，怎么急匆匆就过来了？”
按理说楼里的人去跟陆承传话，顾忌着掩人耳目陆承总会晚一些时候再过来。
只是温颂不知道，今日他方一出了方宅的门，便碰上了段与容好一番添油加醋。
段与容甫一见他，好心情地咧嘴笑了，坐在马背上开口道：“陆大人，这么早离席是遇上了什么急事么，不如叫我身边的人也跟着帮衬你一把？”
段与容说话做事向来随意，独来独往惯了，哪来的什么手下小厮？
陆时屿只当他还记挂着当年恩怨才故意找茬，神态自若没有计较的意思。
段与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笑着拿折扇点了点太阳穴说道：“啊差点忘了，好巧不巧，本官今日来赴宴还真就没带小厮。”
“可别是误了咱们陆大人的一番急事才好。”说罢，段与容还颇为遗憾地耸肩，惋惜着叹道：“不能为陆大人您分忧，当真是一桩憾事。”
…
陆时屿收起思绪，心知段与容狐狸心性，素来不着调，转而看向温颂，只道：“今年开年不顺，齐归晋祈福离京，你又称病不出，内阁的几位争执不休，京中局势实在算不得太平。你既与沈家那位公子走的近，可知沈家是何立场？”
京中局势不稳，陆承设法将她安排进方府春宴查探，不料转头引出来个沈家。
温颂听出他言下之意，只道：“开春闹流民，工部预期的几个州府都开不了工。看眼下这个架势，待舅父从山东回来，势必要在朝堂上发难。”
沈老尚书独掌工部多年，介时必是首当其冲。沈家若想避祸，此番便只能先发制人，揪出那在开封府搅弄作乱之人，自然少不了从开封来的几人助力。
“沈昀庭有心护着他们三人，无非就是想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之人。”温颂一直心知肚明，因而她对沈昀庭此人虽说不上有多信任，却也从不怀疑裴至峤几人在他手底下的安危。
“单从近来方有道暗中寻查开封举子的动作来看，此事也必然与他脱不了关系。沈昀庭既然派了暗卫在三人宅院那边守着，想必很快也会察觉到方家的蛛丝马迹，介时沈方两家不论明面如何，私底下也必然是对立的。”温颂淡淡道：“若我此时助沈家避下此祸，就能保证沈家的立场。”
其实还有一句话温颂没说，那便是甚至将来有朝一日，沈家还能为她所用。
她做事想的长远，瞧着从来不动声色，可野心却不小。与其任沈昀庭揣着半分怀疑半分试探地靠近她，倒不如两人站在一起。
温颂垂下眼睛想，反正他们也并不冲突。
陆时屿闻言看向她，沉稳自若问道：“你想帮他？”
他们年少相识，自然知道温颂这一生除了少时光景，从来都是动心忍性，没什么真正交心的人。
陆承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是志趣相投。可这几年看来，不论是他还是段与容，都只是在温颂年少最赤诚时与之相遇，也不过是赶上好时候而已。
少时的一腔赤诚一旦被打破，就如同玉碎，再如何拼凑也终会有裂痕。
温颂眸中清浅未变，只是放下茶盏说道：“此事我要进刑部亲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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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缗官阶从高到低，从九品为最末。
吏目一职位于官之末，吏之目，负责整理刑部文书档案、还有日常事务。
虽官职卑微，却是个能跟着堂官一同出入现场，当堂笔录供词，信息登记在册的讨巧职位。
正巧前几日，常跟着刑部侍郎一同出入的那名小吏目跟案子时伤了腿。
今日，便是那新来吏目上值的第一天了。
温颂穿着一身绿色团领衫走在千步廊，刚跨进刑部衙门，就被门口走过来的人吓了一跳。
“呦，咱们刑部还有这么标志的人物呢。”那人一身白鹇补子，笑眼咪咪地拿她打趣。
穿着一身正五品官袍，又能在刑部的大门里来去自如。除了担任礼部郎中的刑部尚书之子卢倾序，温颂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当下却要装作不曾听闻，垂下首与之行礼：“下官刑部新来吏目，今日初来报道，冲撞了这位大人。”
这边听她说是今日初来的，卢倾序还颇为遗憾地摸了摸下巴。
礼部事务清闲，他因着自家父亲之便，往日可没少来刑部串门。只是这每一次来，都好巧不巧的碰上刑部有要紧案子。
他爹自是没空搭理他的，而另一个堂官又是副冷心冷面的，他好不容易认识的几个能说话的，每逢此时，不是身上有要务要出门一趟，就是为着案子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卷宗。
没人搭理他，他就一个人坐在墙角自个打发。
闲来无事，只看着门处小官小吏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只觉得这刑部衙门上上下下都是一群闷葫芦，堪称无聊至极。
这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合眼缘的，却也顶了旁的职务，一来就要被分给陆承那个铁面和尚，当真是暴殄天物。
这么想着，卢倾序便向那边正屋里多瞄了一眼，又凑近些才低声说：“本官瞧着与你有缘，你又有礼数识大体，是以才不忍眼睁睁地看你在刑部受苦。不如等之前那吏目养好腿回来了，我便跟我爹请命，让你跟着本官入礼部？”
温颂目光自那处门扫了一眼，眨了下眸子没有回话，只无言把头垂的更低了。
卢倾序还以为她是在犹豫斟酌，又苦口婆心道：“你初来刑部可是不知道，你要跟着的那个陆承陆大人，可是个日日旰食宵衣的，一忙起来废寝忘食，哪里管手底下人的死活？”
“可若你跟着本官便不同了。礼部日日清闲，本官能给你安排个正八品的司务，只需时不时找你解个闷，可不是比呆在这刑部快活多了？”
一抹绯色衣角落在了温颂眼前，她并未抬头，只听一声清冷冷道：“礼部确实是比刑部清闲许多，也怪不得卢郎中日日来走动，还不忘撬人墙角。”
卢倾序自打听见陆承声音，便收起嘴角换了一副模样，哈哈笑了道：“小陆大人公务繁忙，这等话哪入得了您的耳？”
他转头看向温颂，示意道：“这不是瞧着刑部事务繁多，替您提点提点新来的。”
说着，还佯装严肃地向温颂道：“本官方才说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这刑部的陆大人年轻有为，你能跟着他，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万不可学那好逸恶劳的陋习。”
温颂听着，心里觉着好笑，还是一拱手向他拜下，回着：“是，下官谨记大人提点。”
陆承看了她没说什么，待人走后，只是领着温颂一同进屋。
他平日喜净，屋里也不用人伺候，把门虚掩上，便走过将手边的宗卷递给温颂。
她接过了翻看，听着一旁的陆承说：“你之前说过的那桩失踪案，我后来又叫人去查了。”
“这案子原先报到了西城兵马司处，本该由兵马司的人往上报上来，却因着指挥廖明称病压下了。如今这案子经底下的人调整，转接到了刑部手里。”
陆承语气缓慢，问她：“如今案子落在眼前，你心里可有打算？”
温颂瞧这卷宗上记的简洁，可见兵马司那边压根就没开始查，回道：“我这记暂时没有证据，且先按刑部的走。”
温颂想着兵马司这群怕事的酒囊饭袋，目光在卷宗上瞧，忽然在尾处停住。
上面写崔老妇自两日前案子被调离西城兵马司后，又屡次在兵马司门前徘徊，便被他们的指挥廖明以阻扰办案的名义驱逐，至今已不见踪迹。
温颂想起那日街上瞧见她，这等无依无靠的老妇人，被驱逐出城了，还能去哪里呢？
她将卷宗放下，缓道：“此案能有什么进展，或许可以从崔老妇身上下手，我想去找她。”
卷宗先被送到陆承手里，他自然也是看过的。见温颂心意已定，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提了笔，替她在册上画了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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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落在这片荒凉的地上，风声呜咽似的，掠过不远处山脚下的枯枝。
温颂最后找到了京郊的一处村落。她一路寻过来，听人说这崔老妇祖籍山东，还是当初绍明年间迁都时移民来的。
两日前被指挥司的人驱逐出京，便回了原先移民来时住着的老村子。
崔老妇出门乍然瞧见了温颂，兴许是还记得她，便将她请进了屋里坐下。
久无人居的茅舍被打扫的体面干净，见温颂打量，崔老妇倒是比她还拘谨，生怕将人怠慢了。
面前放着一碗热汤，宽碗边上裂了一条细纹，温颂毫不嫌弃地饮了，然后笑着说道：“这里挨着翠屏山，水倒是格外甘洌。”
崔老妇见她不嫌弃，心里轻松了不少，面如枯槁的脸上也笑了起来：“就是傍山的好处，郎君不嫌弃便好。”
温颂放下碗看向她，原先以为的孤苦落魄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余光扫过里屋一帘之隔放着的两个牌位。
大概是亡夫和儿子的。桌上篮子里还放着一些木工，大概是准备着要做。温颂不由沉默片刻，这些是备给崔五娘和幼孙的么？
她出了刑部便换下了一身官袍，本就没打算问什么关于崔五娘的案情。
“怎会嫌弃？”她伸手摸了摸篮子里的软木，说道：“日后若是得了闲，许我过来讨口茶喝便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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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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