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色青翠欲雨，倒是与温颂一身绿领衫子相衬。
她手里拿着簿册，听刑部的主事官员问话，眼也不抬地做着笔录。
来的人是刑部员外郎，赵牵银眼下正问道：“你方才说她家里有个幼子，又说她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平日里的家用银两，又是从何而来？”
“回官爷的话，虽说那崔家条件不好，但毕竟家中也只有娘俩几个，再加上那崔老妇常时不时地出个城，又有官府的抚恤银，下半辈子也够过活了。”
“照你这么说，她不务生计，家里还有个半大的孩子，也没想着让他去念书？”赵钱月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崔五娘绣工不错，偶尔手里短缺时，还是会去街上接点手工活的生意，而且毕竟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难免心思活络……”邻居妇人说着，面露鄙夷地比了个手势接着道：“她跟油坊家的李老二说不清楚，但凡是跟着崔五娘去李家打油的人，回来都说只用付一半的价钱呐。”
赵钱月听到这里，想到了什么，回头问笔录的人道：“本官记得，这巷子里最先发现崔五娘失踪的，可就是原跟她约了一同去街上打油的那户人家？”
温颂闻言停了笔，垂头拱手回道：“回赵员外，正是。”
邻居妇人听了便道：“其实几位官爷若是要打听的话，不如去开油坊的李家问话。崔五娘惯来寡言，平素也只与那李家的二儿子走得近了些，兴许那边知道更多。”
闻言，赵钱月也正有这个想法，转过身向后面几人示意。
走在路上，温颂的目光停在那一行“接点手工活”上，想起当日裴至峤捡的帕子。
那夜事后，西城兵马司负责西城治安，还曾派人前去看过，回来后却只说是夜里疯猫打架，抓的撕心裂肺了些。将地上血迹清理完便走了。
可事后她又仔细问过裴至峤，却说那夜声音尖锐挣扎，还隐隐有马叫，比起疯猫，倒更像是小孩的哭声。
温颂思绪串连，突然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她朝前头瞧了一眼，忽然停步捂住了肚子。
赵钱月就在她前面走着，感觉她异状，还回过头看她。
他对这个新来的吏目没什么印象，在刑部时便瞧她生的白净，怕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也不知为何进了刑部这门苦差事。
若非陆大人将此案分给他处置时，顺带着让这人跟着去历练历练，他还真不会带上她来查案。
不过吏目到底是个文职，也用不着她手提肩扛的，只写字录事之上，这人就比他手底下那些酒囊饭袋强多了。
当下瞧见温颂不适，赵钱月还耐着性子问了一句：“怎么了？”接着就忍不住道：“这年头吏目是不能做了还是什么，怎么一个两个的来上值都闹不舒服？”
说的是他手下原先的那名生了病的吏目，还有温颂接班的那个伤了腿的。
温颂无奈自己撞的不是时候，一脸难受地捂着腹，艰难着回道：“回赵员外，下官许是因着天潮，肠炎症犯了。”
赵钱月瞧这天，要滴雨点子又下不来，本就被这鬼天气忙了一身汗，眼下更是不欲管她，转身便要走。
还是身边跟着的小吏拉了他一把，这才一转念，想起这人到底是陆大人那边的，不好在他手底下出事。于是晦气地挥挥袖子，权当没带出来此人，他说道：“炎症犯了就自行下去看医正，莫来打搅本官办案。”
他心里着实闷了一口气，心想这豆大点的失踪案还要他亲自来查，若不是陆侍郎当日跟五城兵马司提了一嘴，这案子根本也转不到刑部。
温颂一边默声退下，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见微知著地心想此案既然都是陆承“随口”跟底下的人提了一句要过来的，当然不能由他就这么直接地接下了。
毕竟眼下还尚不能确定此事牵扯几何，最忌的就是打草惊蛇。
走出了巷子，温颂就自袖中拿出那方帕子。稍一思索，便走进了方才那邻居夫人口中的绣工坊。
她想或许之前的猜测有些偏了。这绣品既然是崔五娘自己做出来拿去卖的，那么必然也就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绣坊里出去的“买家”。
而这跟买家，便极有可能是致使崔五娘的直接人。是以眼下只需要顺着这帕子的去处去查，便极有可能找到迫害崔五娘之人。
温颂穿着一身官袍进了坊，店家瞧着便是个精明的，一见她进门便笑着脸迎了上来。
温颂没有先将帕子拿出来，反是在展台前转了一圈，不满意地问有没有更好一些的绣品样式。
“那不知官爷……是想要什么品相的绣工？”那老板有些犹豫地问道。
温颂瞧着那些做工不错，但远不如那件海棠绣帕，面色不虞道：“怎么，还当心本官买不起吗？自然是拿最好的。”
“不敢不敢，官爷您这说的是甚么话。”店老板赔着笑，转头便招呼手下的人去拿上等货来。
不一会儿，温颂面前就放满了整整一排的针线物什。香囊，帕子，团扇什么都有，不过瞧着大多都是女儿家的用度，她便问道：“这些绣件，平日里都是卖往何处？”
“瞧官爷您这问的，这绣品上乘，价格自然也就上乘，寻常人哪能用的了这个啊？”店家说了两句，似乎是觉冒犯，才换了说法道：“这些东西平日里自然都是奉给向如您这样子的官人家里用的，寻常百姓自然是见都没见过。”
“只供给官宦人家？”温颂问。
“是是，平日里多是官家里来的家仆在此购入，分给各家夫人和小姐们用的，还有府里常来的几家，都专门给自家列了账册。”
温颂问了几家常来的，有宗人府秦家，右都御史宋家，还有位列三公的杜太师杜家。她默默在心里记下，目光扫过一柄精美的团扇，向店家眼神示意指道：“本官要包那个。”
温颂离开后倒是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茶楼里坐了一会儿，将团扇和绣帕放在一起比较。
她虽没有如其他女子一样自小学过女红，却在书法一事上颇有研究。以字迹的起笔走锋类比女工的针脚落线，最后下定结论，这两物果真出自一人之手。
直到瞧着外头天色，心里约摸着过了两个时辰，才向专门做打油生意的李家走去。
李记油坊在西城其实算是小有名声的打油坊，再加上李家人平日里会做人，跟街坊邻居的关系还都不错。
可今日却像是触了什么霉头似的，接二连三地迎来了刑部衙门的官差问话。
那边刑部的员外郎带着人刚走，这边就又来了个自称是刑部官员的人。
温颂是独身前来的，为了不惹人生疑，她只声称是方才刑部的大人来问话时落下了东西，特命她回来取的。这下街坊邻居看李家的眼神才正常了些。
李家人对此感恩戴德，结果温颂一进门就摆起了官架子，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点名要与李家老二问话。
相比屋内的一片寂静，外头倒是更嘈杂些。温颂听着外头隐隐传来的斥责声，大骂老二就不该与那崔五娘走得近，这下好了，招惹来了官府的人，日后街上的人都怎么看他们李家？
温颂若有所思地听进了几字几句，倒是没有先开口说话。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跟崔家的媳妇不熟，也什么都不知道。”李老二人瞧着颓废，开口也是有气无力，像是被接二连三的审问抽去了所有气力。
温颂瞧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赵钱月来的那一趟，应该是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来。
眼下想要他主动说些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温颂思考了片刻，觉得手里的东西未尝不可以用，说道：“你撒谎。你对崔五娘有意，尽管街坊邻居诟病，还执意想要娶她。”
李老二抬眼，有些慌乱地看向温颂。而温颂盯着他，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拿出那一方绣帕，语气不容置喙道：“你认得此物。”
李老二瞧见这绣帕从温颂手里拿出，瞳孔骤然放大，不待温颂再开口，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反让温颂愣神了一瞬，若说方才开口是为了诈出两人的关系，那么此刻温颂便是确信了他居心不良。
她蹙了眉说道：“还不从实说来？”
李老二跪在地上，背上汗津津都湿透了，人却在微微发着抖：“草民、草民确实生过再娶崔五娘的想法。当时只是脑子一热，太想要她接受我了，这才偷偷地去那作坊换了她的绣帕，想着她本就是一个寡妇，名声不好，再以这帕子做名节之事让她再嫁给我……就只能接受了。”
“可是、可是这帕子后来我也丢了，还有她近来失踪一事，当真与我毫无关系，求官爷明查啊！”
温颂听着目光凉凉地瞧着他，静静问道：“你可知逼婚是何等罪？”
“草民……草民知道错了。”李老二有些无力地瘫在地上，只是说：“可是崔五娘为何失踪，我当真毫不知情。”
温颂看他这副不值得人同情的狼狈样，只问道：“你说这帕子丢了？”
“大概是一个月前，在秦月楼喝酒时丢的。”李老二在地上失力坐着，静了好久才说道：“………官爷，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娶她了……她是崔家的媳妇，本来就是崔家的媳妇……本来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温颂静静地听着，目光从他身上转而想到了那天崔老妇拘谨却仍是笑着的脸上，片刻后才说道：“你确实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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