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回去的时辰还早,书坊还算有名,来来往往不少文人墨客。
掌柜的正笑着与人寒暄,瞧见温颂进来,转头跟身边伙计说了什么。
温颂只是无事回来看看,在店里绕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离京不足一月,原先墙上挂着的书画都已换了一番。
逛了一圈才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不多时,就有一个瞧着面善的伙计上前来请她去隔间落脚。
温颂瞧着这人不止是面善,更是面熟,倒像是见过他跟在谁身边似的,跟人走了过去。
果然才进屏风,那人便从袖中抽出一道信交给温颂,低头着道:“那边今晨送来的,还代让小的向您问一句话。”
温颂垂着眼没理人,先是将字条拆开了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淡淡道:“他让你跟我打听沈家的那位吧。”
那伙计一时听不出温颂的心思,在旁边垂着头不说话了。
温颂没看他,自顾地拿了一旁的烛火点燃,看着纸被火舌一点一点吞噬殆尽,终了才开口道:“他倒是敢安排我进去,还是方家办的春宴。”
“春宴向来是由礼部筹备,大人身处刑部,不好贸然插手使人生疑。大人说,事涉势力复杂,只能您亲自去查。”那伙计说完这些,犹豫了片刻,才又道:“大人还说,今日委屈您的,日后都会还回来的。”
这倒不像是那位的作风。温颂原本脸上淡淡此刻却听出了其中意味,转向他问了一句:“有多委屈?”
那时候温颂想,能有多委屈,还能让一同谋事多年的人跟她外道?
不过这一问在翌日温颂看到人送来的小厮打扮时有了答案,一朝天子装扮做小厮出门,可能确实有点委屈。
温颂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个,自进了园便一门心思地想着找个清净的地方见机行事。不成想才走了两步便迎面碰上了沈昀庭。
沈昀庭近来风头正盛,他初来京中在外声名远扬,自然有人乐意结交。他还是一身苍蓝直襟,腰间玉笛盈盈透亮,衬得人如珠玉。
沈昀庭看起来大咧,与人交往其实很有距离。他们并肩不近不远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沈昀庭瞧见温颂后愣住了步子。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欣赏地打量了一眼温颂,笑着对沈昀庭说:“江南水土果真养人,连沈公子身边的小厮都生的如此清秀。”
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话里也不乏有奉承的意味。但温颂听了却是心中一动,突然福至心灵上前行礼道:“小的阿云,见过这位公子。”
行完礼就顺势站在了沈昀庭身边,任谁瞧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厮。
沈昀庭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没拆穿她,跟身边的人笑了笑,顺着话说了两句就把人打发走了。
然后他才真真切切地转过身来,看向温颂那惯会张巧言令色的脸。短短几日,她的面容相比那日告辞后没什么变化,可低垂着眉眼的模样,倒真像是个做错了事待罚的小厮。
倒是会做小伏低。
沈昀庭瞧着她这态度,嘴边的话又都咽了下去,隔岸传来喧嚣声,他瞧向那边,像是在提醒她:“你混成小厮进来,可知今日什么宴由?”
温颂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见他没有问罪的意思,顺着他的视线也向那边看去。
春日宴乃是大缗民俗,往常年里都是由礼部筹备,在宫里举办的。只是今岁开年不顺,年初昭化帝闭宫,齐归晋正月离京,朝中便没了主事之人。
虽说礼部年年筹备春日宴,倒不至于齐归晋走了几个月就连办个宴会的本事都没有,但此事坏就坏在不知怎地被方家盯上了。
而今方以内阁次辅的名义,借机“协助”礼部办宴,喧客夺主地一手操持将春宴办到了自家的庭院里。
一为拉拢,二为立威。温颂看那边觥筹交错,却没见内阁的另两位次辅,倒是合了段与容口中的“内阁不和”的言论。
她这才慢慢收回目光,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春日礼宴,祖宗之法不可废。”
温颂转而看向他。沈昀庭自幼在江宁府长大,相比京中世勋子弟更不喜拘束,之所以能来赴宴,大概也是依着沈家的意思出来露个面。
今日却不知为何对这宴由格外在意,摸着下巴说了句:“听说往年春宴都是办在宫里的,今年倒是不同。”
温颂没有说话,沈昀庭又自顾自接着道:“不过听说宫里那位小陛下虽身子孱弱,出不得久门,倒也没苛待旁人同他一道拘束,还尤其爱看臣民同乐。”
左一句听说右一句听说,他也不过初来都城,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
温颂原想纠正两句,但想起方才沈昀庭当着人的面都没拆她的台,又生生忍住了。
沈昀庭瞧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上前了两步,刚想开口,便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赤衣锦袍的人。
方拘凌远远走过来,只瞧着这两人离得近。他定睛一看,见了沈昀庭身上那管玉笛,将眉毛一挑便戏谑道:“你就是沈家那个新来的?”
温颂听见声音,默默与人拉开了距离,垂着头站在一边装小厮。
沈昀庭早年在江宁府的时候便名声远扬。方拘凌自然也是听过他的,又被人拿来比过多次,一来二去根本没什么好印象。
沈昀庭对这莫名的敌意觉得意外,没记错的话,他们应该是第一次碰面。不过他倒不吃亏,张口还道:“都说这京中贵气养人,如今看,是把人养浮躁了。”
方拘凌听了面上一变,有些恼怒道:“你在讽刺谁?”
沈昀庭挑了眉没答,却瞧着他极有礼貌地笑了一下,不言而喻。
方拘凌正要发作,却余光扫过他身旁一直立着的小厮。想起方才二人似乎离得极近,不似寻常主仆。当即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看向那边道:“你主子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你既是跟着他的,不如过来替本公子好好解释解释。”
温颂陡然被点,依言上前两步行了个礼,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着恭敬谨慎,一副既不得罪自家也不得罪旁家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今日方家设宴立威,沈昀庭风头正盛,无疑是众矢之的。
实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沈昀庭闻言蹙眉,两步走近了方拘凌,一身英挺气质比起整日泡在温柔乡里的方家公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面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方公子没听明白与我说便是,何必又为难人?”
方拘凌自觉气势上输了,却也没见放过温颂,只略过沈昀庭,当即一扬下巴道:“本公子在跟你说话,还不抬起头来。”
方拘凌闲散浪荡,自然是没机会见过她的。温颂倒没觉得有什么,当下也没什么负担地直了身抬头。
方拘凌看见那张清隽的脸,刁难的话放在嘴边,虽说怎么阅人无数,一时也愣了片刻。而温颂却是抬眼,越过他看到了他身后那个一直远远站着,执着折扇看热闹的人。
段与容一身白青褶子,两人目光相触,他索性直接走了出来,笑着解围道:“我说怎么遍寻不到人,方小少爷原来在这里躲着偷闲啊?”
温颂看了他一眼,无言地移开了视线。
段与容走过来,目光看过沈昀庭,却不似方拘凌那般无礼放肆,笑着与人见礼:“沈公子,幸会。”
他虽年纪与沈昀庭相当,却是已经入仕几年了,按照臣工品阶分席,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一岸才是。
方拘凌瞧见来人,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不去对岸,又来这里做甚么?”
“方公子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明明是方大人适才隔着岸望您许久不见踪迹,这才特地命我过来瞧瞧您的。”段与容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替方家看着方拘凌了,晃了晃手中折扇,轻松地道:“瞧见您这次没醉倒在哪个美人的怀里,我也好跟方大人交差了不是?”
却说方有道任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能有铁腕掌管吏部上下,与内阁几位次辅争夺主权,唯独对膝下独子无可奈何。
段与容虽在翰林院任职,因着平日里没个成形,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借交,方有道这才私下点名要他来约束方拘凌。
方拘凌一听自家父亲,终于想起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当下也不再与沈昀庭计较,自鼻腔里哼出一声折身走了。
待人走后,段与容才看向温颂说:“方拘凌叫你抬头便抬头,你倒是好说话得紧。”
温颂已然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淡淡回道:“不如小段大人好说话,没在对岸与同僚饮酒,方大人一声唤就过来替他看管自家公子,也是乐于助人得紧。”
段与容被瞧得啧了一声,拿折扇抵着手,自来熟地向沈昀庭建议:“你这小厮也太不知礼数了,不如送给我帮你调教两日?”
沈昀庭看了一眼温颂面色,握拳咳了一声,婉拒道:“小段大人乐于助人,倒是不必了。”
段与容‘欸’了一声,笑着说:“沈公子不必与我客气。虽说这春宴乃是祖制,左不过也就赏赏春,饮饮酒,才子佳人吟诗作对便罢了。你初来京城,可知这今日这最大的看头是为何?”
沈昀庭不明所以,却也顺着道:“哦?请小段大人指点。”
段与容看他如此上道,一双桃花眼顿时笑了起来,又拿折扇轻点了点他。
沈昀庭挑眉,这下确实是意外了。
段与容身处翰林,过目不忘的本事显露出来,悠悠道:“江宁沈家有子,三岁识字,七岁能文,十二岁便出师游历,及冠而科举,便是乡试第一。”他收了折扇,笑道:“有如此人物,可不是都来看你的么?”
段与容绕着他看了一圈,目光不经意掠过一处花墙,感慨道:“要是在这臣工内眷里,偏偏就有挤破了头也要来一睹沈公子风姿的,碰上了再作一团乱,岂不是难缠得很?”
话语间已经隐有为他担忧之意,闻言温颂瞧向他,可不觉得凭这人的性子会好心提醒。
沈昀庭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他初次来京城露面,自认不会染上这等桃色韵事。
刚想开口说道“这倒是不用担心”,便见迎面的一处置花长架承受不住重,毫无征兆地哄然倒地,发出木质板散架的声响。
这才发现,隔着男女内眷的竟只是一排置花架。上头攀附着多花素馨,茂密藤蔓盘绕遮挡,远看还以为是一面爬满了粉紫色花的矮墙。
有女眷推搡着从里面摔出来,倒在藤花枝上被划了锦裙,竟当真是乱作一团。
段与容远远看着那处,一副弯着眼看热闹的样子道:“且说这‘积羽沉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