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少男少女,如今都已长成能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成年人。可当沈之遥走向那扇门时,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童年的影子上,沉甸甸的。她不愿让任何人窥见心底的紧张,然而去往酒店的路上,电梯光洁如镜的壁板里,她一次又一次用视线悄悄描摹自己的轮廓——确认妆容无瑕,姿态得体,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家宴,而是一场审判。
电梯门“叮”地滑开,陆见深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近乎霸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也泄露了他平静外表下罕见的情绪波动。沈之遥微微一怔,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一步步走向那个预定的包间。
门被推开。
目光穿过宽敞的包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的挺拔身影。
只一眼。
沈之遥感觉眼眶猛地一热,视线瞬间模糊。无数汹涌的情绪像海啸般冲垮理智的堤坝——委屈、愤怒、长达多年的思念与等待,拧成一股尖锐的冲动,几乎要让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质问:
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
为什么能狠心到多年不联系我?
若不是我要订婚,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出现?
手心里传来一阵更深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疼痛,硬生生将她的意识从失控边缘拽了回来。
是陆见深。
他紧握着她的手,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利箭,牢牢钉在那个背影上。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早已不是那个要看人脸色的孱弱“外来者”。如今,父亲的产业在他手中运转自如,他是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甚至在许多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陆守谦只有他一个儿子。
“爸,妈。”陆见深出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周萦立刻笑着起身,声音热络得有些夸张:“快坐,快坐!哎呦,小两口就是甜蜜,手牵得这么紧。是刚去看礼服了吧?妈妈可太期待你们的订婚宴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天准是我作为陆太太最开心的一天!”
她刻意加重“陆太太”三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边那个始终沉默的背影,带着示威般的炫耀。
沈之遥和陆见深被安排在正对陆沉的位置落座。她根本听不清周萦在说什么,所有感官都像被磁石吸引,尽数聚焦在对面那个人身上。
她垂着眼睫,内心挣扎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帘,真正仔细地看向他。
陆沉。
他与记忆里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早已判若两人。时光将他雕琢成成熟深沉的男人,剪裁精良的衣着,一丝不苟的细节,无不昭示着他离开这个家后,活得很好,甚至远比她想象的更加从容优渥。
这个认知让沈之遥心底莫名一松,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她当然知道,哥哥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泯然众人。可只要想到,在她不知道的岁月里,他或许也曾像普通人一样为生计奔波,看人脸色,在异国他乡独自挣扎,她的心就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在她心里,哥哥陆沉,本就该是无所不能、永远立于云端的存在。
就在这时,陆沉有了动作。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几下,然后平静地将屏幕转向她。
下一刻,冰冷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奢华的包间里清晰响起,瞬间压过所有虚伪的寒暄:
“遥遥,好久不见。”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沈之遥耳边。
在陆见深骤然阴沉的脸色、陆守谦复杂难言的目光,以及周萦看好戏般的眼神中,沈之遥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愕失语的举动。
她没有去看那冰冷的屏幕,也没有用言语回应。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方,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用指尖生涩却无比坚定地,划出一道道沉默而优美的弧线。
那是手语。
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她那双盈满水光、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睛,直直望向陆沉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她在用这种无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方式,回应他那句跨越漫长时光的问候。
她在告诉他:
哥哥,我能看懂。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包间内一片死寂。方才周萦营造的所有虚假热闹,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惊雷彻底击碎。
这顿饭,在心照不宣的压抑中草草收场。桌上的珍馐美味,吃到每个人嘴里都只剩食不知味的麻木。包厢里,只有周萦刻意拔高的热络声音,像一层浮油,徒劳地试图覆盖底下冰冷的暗流。
陆守谦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看向大儿子,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与试探:“阿沉,见深如今很能干,陆氏在他手里越做越好,前景可观。”
他试图为这个一直忽视、却又倚仗的小儿子正名,在诡异的家宴中寻求一点可怜的平衡。
陆沉却依旧如年少时般目光疏淡,并未落在陆见深身上分毫。于他而言,这个该称之为“弟弟”的人,连同这个早已算不上“家”的地方,若非因为沈之遥,本就是他此生不愿再踏足的禁区。
饭局终了,陆守谦与周萦先行离去。
陆见深习惯性地想去牵沈之遥的手,声音放得轻缓:“遥遥,我们走吧。”
沈之遥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抬眼时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见深,我想和哥哥单独聊聊,你先回去吧。”
陆见深定定地看着她,胸腔里压抑了一整晚的浊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很想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说“不许”。
可面对沈之遥,他所有的原则与锋芒都会下意识收敛,退缩回那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壳里。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表情,嗓音发干:“好。我在外面等你。”
“你先回去,”沈之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
陆见深眸底压抑的怒气与受伤几乎要满溢出来,最终却只是深吸一口气,妥协道:“那……等你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得到沈之遥轻缓的点头后,他蓦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离开。
包间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声音,与他记忆中无数次被隔绝在外的画面重叠——无论是童年的花园,还是此刻的包厢,他永远都是那个被推拒在外、没有资格参与核心剧情的人。
驱车离开酒店,陆见深只觉得胸口窒闷得发痛。他知道,若就这样坐在车里干等,被无边无际的猜忌和无力感吞噬,他怕自己会失控,做出让沈之遥更加疏远的事。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冬日冷清的街道上游荡,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等他猛地回过神,踩下刹车时,才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将车停在了“昭年工作室”门口。
透过明亮的玻璃门,他能看见里面那个伏案工作的身影。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这一幕恍惚将他拉回还在公司的时光。
没有任何人知道,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有时候,即便没有紧急公务,他也会在深夜特意绕回公司。只因为,技术部那个角落里,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默不作声地加班。
看着那盏灯,那个身影,他内心翻涌的烦躁与空虚,会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那时他想,或许只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同样拼命、试图用工作证明价值的自己。
可现在,他和她已经毫无瓜葛,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理智回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抬手,敲响了那扇玻璃门。
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陆见深,许昭年脸上写满毫不掩饰的惊讶。她沉浸在设计工作中,形象有些狼狈——鼻梁上架着熟悉的黑框眼镜,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只会默默编写代码的女孩。
“陆总?”她直起身,“您怎么来了?”
陆见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勉强:“刚好开车路过,看见你这里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许昭年虽心下诧异,还是侧身将他请进来:“请进吧,外面冷。”
他依言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
“您想喝点什么?”
“随意。”
许昭年转身,在小小的茶水间为他准备了一杯热饮——不是咖啡,而是暖胃的桂圆红枣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冬天喝这个会舒服点。”
她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真诚而坦然:“还没来得及正式恭喜您,即将和沈小姐订婚。”
陆见深没有接这句话。
他的目光,再一次认真地、毫无顾忌地落在眼前的女孩脸上。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曾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眼神带着怯懦的女孩,变得几乎让他认不出了?
她变得漂亮、自信,眼眸里沉淀着沉静而坚定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她此刻看向自己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再也寻不到过去几年里,那种小心翼翼藏匿、却又偶尔泄露的,让他心烦意乱的光芒。
如果说,之前他一直在忽视内心因她而起的种种烦躁。
那么今日,沈之遥毫不犹豫将他推开、选择与陆沉独处的行为,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所有的伪装。此刻,面对许昭年这双过于坦然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混杂着不甘与失落的情绪,驱使他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会变?”
许昭年微微一怔:“什么?”
陆见深想质问,想弄明白——你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那积累了数年的、浓烈到几乎无法隐藏的感情,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涩的:“你和过去,很不一样。”
许昭年沉默片刻,随即,唇边泛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陆总,不管你信不信,”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今年某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那时我对自己失望透顶,觉得活到这个年纪,仍旧一事无成。”
“也正是在最糟糕的时刻,我遇见了一个人。”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他改变了我所有的想法。他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从来不需要靠任何人来证明。我不应该像个乞丐一样,不断去向别人索求答案和认可。”
她抬起眼,再一次平静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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