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强对流天气影响，我市正遭遇强降雨袭击，预计未来3小时内全市大部分地区将出现暴雨，局部地区雨量可达80毫米以上，并伴有雷电、大风等现象。”
饭局因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取消，闻昭的通讯器在短时间内响起第二次。
是没有被标记过的号码，定位地址在首都。闻昭很快就将这个陌生信号与通讯器的主人联系起来，那位突然消失的Finn。
“……救我，小浔……救我。”
闻昭瞳孔猛然一缩，握着通讯器的手指被不算锋利的金属边缘刮蹭出一道细长的伤口，很浅，但有血流出来，源头是首都那座天桥。
上次听到这个声音是什么感受？
他都快记不清了。
翻涌的泥水在郊区的柏油马路上留下几道深色爪痕，浑浊的泥浆侵蚀着草屑碎石，在洼间旋出诡异的漩涡。
闻昭找到江既砚时他已经晕了过去，手臂全是血。记忆中明媚的脸此时变得格外陌生，他的父亲真的老了很多。
郊区不正规的旅店不需要登记身份，闻昭将江既砚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碰到凹陷下去的裤管时还是愣了一瞬，即便他已经在一路暴雨中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既砚没了一条右腿。
血水蹭在床单上，闻昭用毛巾捆住伤口，撑伞去找最近的药店。回来时江既砚已经醒了，闻昭一言不发，走过去替他处理伤口，用绷带包扎好。
抬头撞进一双湿润的眼睛，闻昭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记忆里那双温柔的眼睛此时看上去十分脆弱，但也只有脆弱。
江既砚伸手想碰他的脸，被闻昭躲开。
漫长的沉默将陈年往事从很深的地底挖出来，不管不顾地剖开最里层，散发热意的同时带着刺鼻的腐朽气息。
“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很久…很久没见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闻昭眼尾不明显地垂下来，他的声音浑浊，像忍受了难以承受的情绪：“我以为你死了。”
“没有，我没死。”江既砚咳了一声，颤抖着说：“我不会抛下松年和你先去死的。”
Alpha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住脸上的表情，问他右腿的情况。
“腿吗？三年前就断了，现在只能用假肢。”江既砚将止痛药嚼碎，灌了半杯水冲散嘴里的苦味，“是不是很荒谬，一个舞者没了腿，只能常年依赖假肢和拐杖。”
闻昭视线落在他被遮盖住的腿部，江既砚冷笑一声，无情地将被子掀开，露出很旧的机械假肢。
他要闻昭仔细看，要他记住：“因为这条缺掉的腿，我晚了很久才找到你。”
假话。
闻昭知道这是假话，来的路上就知道。
“……晚了很久，”闻昭很重地咬着这四个字，“你指的是今天还是在孤儿院找到我要我扮演闻昭的那天？”
“你在怪我吗？”江既砚苦笑，眼泪从眼眶里滑下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不要怪我狠心。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才能帮我。”
“是，我是很早就知道松年在闻家，我想尽一切办法去见他，但是我见不到他，因为闻昱明。他是个混蛋！他把松年变成了一个Omega，带他做记忆清洗，然后标记他，占有他。”
“你叫我怎么能忍！我恨不得杀了他！！！”
“可我能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他们有权有势，普通人根本没办法抗衡，你以为警察会帮我们吗？不，不会的，联盟的警察不服务于我们，他们把正义穿在身上，脚步却自私地朝反方向走。”
江既砚的声音带着撕裂的颤抖，他猛然咳了两声：“一开始我没想过这么做，你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把卷进来？你可是我的孩子啊……”
“你来首都找我的那天，我答应去接你，我真的特别开心，又怕你怪我那么久不管你，所以去的路上很忐忑。不过我想，我们小浔这么乖，肯定会原谅我。但是我没想到闻昱明这么狠心，他查到我的信息，定位我的位置，用你威胁我，不让我再出现在首都。”
“我一边和他谈判一边赶去找你，到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害怕你出事，所以亲自去找了闻昱明，结果这是个圈套，这是个圈套！我在路上被薛家的人拦住了，薛廷原告诉我，这是他向闻家表忠诚的机会，是我自己非要撞上枪口自讨苦吃，是我在自寻死路。”
“他们没想到我会在那场人为制造的车祸中活下来，我当时对着自己发誓！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一定要让他们也尝一尝这个滋味！！！”
闻昭站在床边，旅馆的灯摇摇晃晃，照不清他的脸，深沉的夜幕中隐约有隐忍和落寞从他眼底溢出。
“因为没有钱，所以我恢复得很慢，从那个破烂的医院出来后我一直在找你，但是太难了，光我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很难找到你。后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拿到了母亲家的遗产，换了新的身份，经济宽裕之后找了私家侦探，等了小半年才有你的消息。”
“……我才知道你一直生活在孤儿院，”江既砚哽咽一声，好半晌才继续，“我隔着那扇铁门看过你很多次，每次都想走上前抱抱你，但是不行，我告诉自己不行，不能这么自私，松年还在闻家，和薛家的旧账也没算清，我就是一个危险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所以连看你都得躲躲藏藏。”
“我想了很久，让你假扮闻昭是最好的办法，虽然危险，但胜算大。可变成闻昭的过程太痛苦了，我不敢，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受不了怪我，所以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对不起小浔，是我对不起你。”
痛苦吗？当然痛苦。
为了拥有和闻昭一样的指纹，Alpha整双手的皮肤都被揭下来过，注射的药剂数不胜数，在手术室躺了三天才下床。
闻昭的呼吸很重，狭小旅馆内的空气在暴雨声中冻结，霉菌混合着雨水的味道从墙面裂缝中渗出来，扑进他的鼻尖。
之前想不明白的疑点在此刻如显影液中的胶片般显影定形，珊瑚港，汽车影院……所有和薛家有关但无法解释的地方在这番坦白下有了答案。
正如最初的猜想，江既砚在不顾一切地下注，他自负地以为闻家会为了闻昭和薛家翻脸，毕竟那一针那么厉害，直接把一个高阶Alpha送进了抢救室，身经百战的医护人员看到都提心吊胆，何况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把‘闻昭’找回来的闻家。
一切都有变数，只要是进行时。
江既砚高估了闻家，也低估了闻家。
高估在于他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闻薛两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以小辈的婚约为筹码握手言和，果然商人的眼里只有利益。
低估来得更晚，在他计划下一个更危险的行动时有人找到了他，江既砚至今都忘不了那些亡命之徒的神情，又庆幸自己在长达半年的追踪中活了下来。
“都是因为他们！”
只一瞬，江既砚痛苦的神情顷刻间被愤怒取代，他大力捶打自己的腿：“你不是问我的腿怎么变成这样的吗？我告诉你，是闻昱明干的，绝对是他干的！你在珊瑚港出事后我的脸就被挂在黑市悬赏，一群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盯上我，像疯狗一样咬在我身后，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才联系你的原因。”
“我当时自身难保，不能再牵连到你了。”
这三年，江既砚每天都在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只要‘闻昭’还在闻家，他就还有打翻身仗的机会。
“珊瑚港和我对峙的Alpha，你买走了他的腺体是吗？”闻昭的语气很冷静，尾音很沉地垂下来，仿佛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心中早已理清的定论，“你和祁星柏做了什么交易。”
“不是。”江既砚否认道：“那个Alpha是我的眼线，我需要他告诉我一些信息，仅此而已。至于祁星柏，我不认识他，更不会蠢到在明面上和祁家少爷叫板，是他自己要往枪口上撞，我顺势借他一个人情而已。”
“那支药剂不致命，我试验过很多次，形势所迫我没办法，你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闻昭神色未变，叫人看不出情绪：“薛澈出现在Combat是你意料中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那个Omega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其实我早该反应过来的，闻家和薛家根本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撕破脸，薛廷原是什么人？说是被闻家扶持起来的一条狗也不为过，他不择手段，自私狂妄，眼里只有自己，只有利益。”
闻昭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说完：“所以你的意思是，是薛廷原把薛澈引到Combat的。”
“不相信吗？”江既砚嗤笑，“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看重闻家这座靠山，只要你标记了薛澈，他就有正当的理由威胁闻家，往少了捞上一笔，往大了结成亲家。”
“你看，即便中间波折这么多，他还不是成功了？”
闻昭抬起眼：“那个Alpha说买走他腺体的一个Beta。”
“竟然被他发现了，”江既砚咳了一声，眼里闪烁着疯狂，“是我自己挖掉的，因为不想有发情期，不想被Alpha标记，我这辈子只会有松年一个人。”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仿佛天河决堤，豆大的雨点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坑，连成片的细密水花飞溅而出，沾湿了行人的裤脚。
被雨水冲刷的泥土垒成高地，蓄成一汪很小的湖。点点黑色浮在水面上，闻昭俯身看清楚了，是蚂蚁。
蚂蚁靠气味识别路线，如果原有的信息路径被破坏，蚂蚁就会失去方向，进入迂回探索的状态以重建路径。
闻昭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重建路径的蚂蚁，迷迷茫茫顺着根茎往上爬，到顶了才发现攀缘的是一株带有刺鼻气息的胡椒叶。
茎叶对称分成两边，他犹豫着往左还是往右。
沿着脉络向左。
“你的身份一定不能暴露！你得在闻家继续待下去！”
沿着脉络向右。
“爸爸真的很想你，也对不起你，但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让你寄人篱下，让你提心吊胆，我做梦都想团聚，想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再度向左。
“我要闻昱明和薛廷原付出代价！他们两个都是恶魔，抢走了我的一切！！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再度向右。
“只要你继续待在闻家，总有一天我们能过上以前的生活。到时候我会把原来的那栋房子买下来，重新种一棵石榴树，立一座更大的秋千。”
左。
“你在闻家待了三年，他们没有起疑心反而对你越来越好，含辛茹苦取得的信任就是我们最好的筹码！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保证只要一小段时间，所有都会变的，我们会是笑到最后的人！”
右。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你去外面上大学，我和爸爸就待在家里，周末节假日你回来随时都能看到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吃很多顿饭，一起去公园，一起出门旅游……小浔啊，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不会再把你扔下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是很好，是梦寐以求。
是做梦都会抑制不住心率的美好。
倾盆的雨淋在叶片上，本该麻木的大脑被浇得清醒，胡椒叶的味道实在太辛，绊住闻昭即将跳入美好梦境的脚步，唤醒大脑最深处的理智。
太过圆满的臆想世界是会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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