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罢九十九响,外门天榜石台终于尘埃落定。
千余人问心,过关者不足七十。
顾长昭立于榜前,褐衣被山风吹得猎猎,像一面旧旗。
她抬眼找名——
最末行,朱笔新添:
「顾长昭,柳沟,记名弟子,道心『未知』,暂入『侍牛杂役』。」
未知?
她皱眉,却听身旁轻笑:
“未知,才有趣。”
声音清和,带着药香。
长昭侧头,见一「少年」青袍束发,眉目秀得近乎温柔,指尖却捏一枚银针,针尖悬一滴晨露。
“温雪时?”长昭试探。
对方眨眼:“顾姑娘认得我?”
“空桑叶纹,错不了。”
雪时抬手,银针在她面前晃一晃:“我欠你一顿人情,还你一针,可好?”
话落,一滴露坠,正落长昭眉心——
清凉沿额而下,像一条小溪,把连日尘埃、血渍、疲惫,一并卷走。
露入口,长昭才觉喉间腥甜——
那是昨夜与李阿弥交手时,吸入的一缕尸气。
尸气细若游丝,却附骨,本被朱砂痣压住;此刻被露一引,化为黑线,顺臂浮出。
雪时两指轻捻,银针挑线,像挑绣品。
“嗤——”
黑线被拉出三寸,凝成液,滴在石板,蚀出小孔。
周围弟子惊呼退开。
雪时左手翻腕,一枚玉瓶接黑液,右手针影连闪,七针刺长昭七关:
眉心、膻中、丹田、双劳宫、双涌泉。
每刺一针,黑线便缩一寸,七针毕,尸毒尽散。
长昭只觉通体轻快,像被换副新骨。
“好了。”雪时收针,瓶塞“啵”地合上,“剩下半瓶毒,我炼药,你不介意?”
长昭笑:“命都给你了,一瓶毒算什么。”
雪时眼尾弯成月:“那改日还你一瓶‘星露洗髓丹’。”
周围弟子闻「洗髓」二字,眼都绿——
那是可令凡骨生光的上品灵丹,一粒难求。
有人低声酸:“空桑弃徒,拿假药唬人。”
雪时回眸,温声:“要验?”
指尖银针一闪,那人膝弯一麻,扑通跪地,再抬头,面色惨白——
膝上多一红点,却半点血未出。
“下一针,哑穴。”雪时笑,仍温柔。
四下寂静。
解毒毕,雪时收好玉瓶,忽指长昭左袖:“这里,还有。”
袖破处,赫然一点青黑,像被墨咬。
那是银尸断戟划的伤,浅至表皮,故未觉痛。
雪时指尖轻抚,眉心微蹙:“尸毒外显,内含‘阴槐种’,若任其生,三日后,槐破皮,你成‘活尸’。”
长昭咋舌:“这么毒?”
“李阿弥是空桑百年最天才的尸修,她的‘玩具’,当然毒。”
雪时沉吟,忽拉她手:“随我来,缺一药引。”
空桑在外门辟有「百草园」,今属玄都,雪时被逐,却仍握钥匙——
一把银针。
园门被灵锁封,雪时以针为钥,刺锁孔,轻拨,锁内机括“咔哒”自开。
入园,雾暖,药香混土腥,像刚被雨翻过的旧书。
雪时直奔「阴坡」,指一株暗红小草:“‘血魂草’,专克阴槐。”
草生石缝,叶背藏白线,像人血管。
雪时蹲下,却并不拔,而是取出一枚空玉盒,放掌背,以针挑破自己中指——
血滴入盒,草叶白线瞬间转赤,草体颤抖,像嗅到母亲味的婴孩。
“以血换血,它才肯走。”雪时轻声,抬手,草自脱土,落盒。
长昭心口一烫——
她想起柳沟,想起自己为省药钱,为牛割掌血涂疮。
原来医者,都愿以血换命。
出园,雪时带长昭至「净泉亭」。
亭有泉眼,水含「少阳石」气,可助药引。
雪时让长昭袒露伤臂,以泉水洗伤口,自己则取「血魂草」揉碎,草汁红如朱砂。
草汁入泉,水竟“噗噗”冒泡,像被煮沸。
雪时两指拈起一撮草渣,合指尖血,和成一粒小丸,按入长昭伤口。
“嘶——”
**顺经络走,青黑以肉眼可见速度褪去,最后凝为一截细小黑丝,被雪时一针挑出。
黑丝落泉,即化青烟,烟里隐现微型槐枝,枝上还挂一张鬼脸,冲二人嘶吼。
雪时再取银针,针尖一弹,一缕白芒射出,将青烟击散。
鬼脸碎时,发出婴儿般啼哭,听的人头皮发麻。
长昭却笑:“完了?”
“完了。”雪时收针,额角已见细汗,“你欠我两条命,记得还。”
“怎么还?”
“他日我若堕魔,你亲手把我拉回来。”
长昭挑眉:“就这么简单?”
雪时笑,眼有星:“就这么难。”
解毒毕,二人回驿。
未及门,天边滚过闷雷,雨点砸地,像千万根银针。
雨幕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峙——
黑者,李阿弥,棺横侧,棺盖开一线,银尸影闪;
白者,江知鹤,膝横琴,指尖凝音未发。
中间地上,躺一人——
薛慎,胸口一片青黑,明显中毒掌。
长昭冲前,被雪时一把拉住:“别碰,尸毒未散。”
李阿弥歪头看长昭,语气委屈:“你送我豆饼,我护你过关,你却让医者破我‘槐种’,我好伤心。”
她指尖一勾,银尸齐踏前一步,雨水顺甲滑落,像黑泪。
雪时挡在长昭前,声音仍温柔:“空桑与尸修,本有和约,你违约在先。”
李阿弥眨眼:“和约只说不杀凡人,可没说不毒凡人。”
雪时指尖银针一闪:“那就以针立约——
我破你毒,你接我针,
一针定输赢,
输者退,永不再犯。”
李阿弥笑,露出虎牙缺角:“好呀,我接。”
雨更大,天地成鼓,等一声落针。
雪时抬手,银针悬雨幕,针尖聚一滴雨,雨里含白芒——
那是「空桑医祖」一脉的「逆命针」。
李阿弥收笑,双手合棺,棺盖“砰”地全开,黑雾凝成一面小盾,盾面浮百张小鬼脸,啼哭、嘶喊、哀嚎。
雪时指尖一弹,银针飞出——
没有花哨,没有巨响,
只是一道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白线,
穿过雨,穿过哭,穿过百年尸气,
直取李阿弥眉心。
黑雾盾抬,百鬼齐啸,欲噬针。
针却倏然一分二、二分四……
化成漫天细雨,
雨丝绕鬼,鬼面被切成碎片,
碎片又化青烟,被雨丝吸收,
最后,所有雨丝重凝为一针,
针尖,距李阿弥眉心,仅一寸。
李阿弥闭眼,轻声:“我输了。”
针停,雨停,天地寂。
雪时收针,转身,背起薛慎,入驿。
李阿弥睁眼,看长昭,眸色空空:“豆饼,还我。”
长昭抛出油纸包,阿弥接过,抱棺,棺盖阖,黑雾收敛。
她转身,走入雨夜,像被墨吞掉。
只留一句,远远传来:
“下次,请我吃星星。”
晨钟未响,外门偏驿的瓦沟还滴着昨夜的雨。
顾长昭蹲在廊下,用破布擦锈剑——
布上原本全是泥,此刻却掺了细微银点,像星屑被磨碎。
谢无咎负手看天:“李阿弥退走,可‘云笈教’的暗线已盯上你。今日‘机造司’选课,你若会飞,就飞远一点。”
长昭甩剑,水珠画弧:“我只会骑牛。”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咔啦、咔啦”的齿轮声,像有人在空气里推磨。
接着,一声清脆鸟啼——
“啁——”
却带着金属回音。
院墙飞檐上,停着一只铜制机关鸟。
鸟体巴掌大,羽为薄片弹簧,腹嵌墨晶,晶内光点流动,像心跳。
鸟喙衔一指宽竹管,管身烙“墨池”二字。
谢无咎眸色微沉:“墨池机关城,竟找得到你。”
抬手,鸟自发落他臂,弹簧羽收拢,发出悦耳“嗒嗒”。
他取下竹管,抽纸——
纸上无墨,只有一排针孔小洞。
谢无咎以指腹摩挲,洞阵凸起,他默念,眉越挑越高。
“说的什么?”长昭凑近。
“三日后,子时,‘千机洞’——有人等你,以‘千机图’换你一次出手机会。”
“千机图?”
“墨池镇城之宝,载机关至高秘要;得一图,可造凡人弑仙之器。”
长昭眨眼:“换我出手?我除了放牛,只会放剑。”
谢无咎收纸:“所以他们才感兴趣。”
玄都外门设「机造司」,掌飞舟、傀儡、量灵尺,凡弟子皆可旁听。
今日讲「机关傀儡核心三式」,学堂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长昭随谢无咎入,见屋梁悬十数木鸢,翅展六尺,腹藏齿轮,咔哒咬合。
讲席后,立一青年,月白袍,袖口绣「墨池」暗纹,面色比铜鸟还冷。
“墨行简。”谢无咎低语,“墨池城少主,口不能言,以机括传意。”
长昭好奇,便见墨行简抬手,指背轻敲案。
“嗒、嗒嗒、嗒——”
机关声落,他身后木鸢自发拍翅,翅下洒落细雪般木屑,于空中拼成字:
「顾长昭,可敢试飞?」
人群哗然,目光齐射褐衣少女。
长昭笑,虎牙闪寒光:“敢,但我只骑牛,不骑鸟。”
木屑再变:
「鸟可化牛」
墨行简袖中滑出一枚巴掌大铜盒,盒盖弹开,内藏百片薄钢。
钢片遇风自组,“咔咔”几声,竟成一具机关小牛,犊角弯弯,眼嵌墨晶,四蹄弹簧,踢踏作响。
众人惊呼。
长昭眼睛一亮,翻身跃上机关牛背。
牛腹齿轮转,发出“咚——咚”如心跳。
墨行简再敲案。
机关牛四蹄生风,载她冲出学堂,踏廊飞檐,跃上屋脊,又自屋脊俯冲院中,稳稳停回原点。
百息不到,众人目瞪口呆。
长昭落地,拍牛背:“比阿春稳,还省草料!”
墨行简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像冰面裂开一条春缝。
试飞毕,墨行简收牛为盒,抬手招长昭入后室。
室无窗,唯烛千支,照中央一方石台,台上铺陈旧黄绢——
绢上绣无数细线,线交成城,城藏万机,正是「千机图」残卷。
谢无咎欲随行,却被机关门隔在外。
室内,只剩二人一图。
墨行简抬手,指背敲胸,声透过机括传出,竟成低沉人语:
“图缺‘星枢’,需以星火补。你体内有星,借我一缕,图完,我助你弑仙。”
长昭挠脸:“一缕是多少?”
“一滴血。”
“疼吗?”
“一瞬。”
“换什么?”
“换我墨池城,欠你一次‘凡人可登天’。”
长昭咧嘴:“成交。”
她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墨行简双手捧一铜皿,皿底刻机关符,血落符上,符齿转动,将血珠碾成雾,雾被图吸。
千机图黄绢无风自鼓,万线亮起,像银河落绢。
光灭,图卷自动合拢,机括锁死,再无缝隙。
墨行简收图,对她单膝跪,左手横胸——
墨池城最高礼,只对“盟友”。
长昭受之不疑,抬手虚扶:“起身,我还要请你吃豆饼。”
机关人抬头,眸中墨晶映她影子,像把她的笑,存进铜芯深处。
子夜,偏驿。
长昭枕锈剑而眠,窗纸忽被冷风刺破,一柄“蛇形镖”射入,镖尾带磷火。
她翻身起,剑挑镖,磷火沾剑,竟蚀出碧痕。
屋顶脚步轻如猫,却带“咔哒”异响——
是机关。
下一息,瓦片被掀,三具“铜狼”跃下。
狼高五尺,背生倒刺,尾藏链锤,眼眶嵌绿晶,锁定长昭。
铜狼分三角,封死门窗。
尾锤齐舞,破空砸来。
长昭滚地避,锤击床板,木屑四飞。
她翻身跃上牛背——阿春被惊醒,怒“哞”一声,牛角顶飞一狼。
另两狼却战术变换,一狼低扑,一狼高跃,配合如活人。
链锤缠牛腿,阿春失衡跪地。
长昭被迫落地,锈剑横扫,星纹爆火,却只斩下狼尾,铜狼无痛,攻势更猛。
危急,窗棂“砰”地炸开,一柄“链剑”破空而入。
剑身由百节薄刃组,刃间以发丝细链连,剑头化钩,正中铜狼背缝。
链剑回拉,铜狼背脊被拆成两瓣,齿轮滚落。
链剑主人翻窗而入——
墨行简,夜行衣,唇线冷白,指背轻敲胸。
“咔哒”声落,他袖口滑出两枚“铜蝶”。
蝶翼薄如纸,飞出,贴余两狼额,绿晶瞬红。
铜狼自相残杀,齿并齿,链绞链,十息内,同归于尽。
墨行简收链剑,抬手,铜蝶飞回,化为指环,套他指根。
长昭喘笑:“墨池城,果然欠我一次。”
墨行简敲胸机括,声低哑:“来而不往,非礼。”
外门不能留。
墨行简带长昭夜走「三更大街」——
一条悬在山壁外的窄道,仅供樵夫采药,白日雾遮,夜里星引。
街尽头,是「千机洞」入口。
行至半途,下方云壑忽升起一盏“孔明灯”。
灯大如屋,纸面绘血符,灯底吊一篮,篮站一人
戚师叔,道袍猎猎,手托「镇魂铜镜」。
镜光所照,窄道石栏瞬化流沙。
墨行简止步,指背急敲,链剑重组为“鹰翼”,翼覆二人,挡镜光。
戚师叔冷声:“机关城余孽,也敢染指玄都弟子?”
镜光再盛,鹰翼龟裂。
长昭反手拔锈剑,星纹借月,暴起三尺。
“我非玄都弟子,”她笑,“我顾长昭,只归我自己。”
话落,她一步踏出鹰翼,对孔明灯,举剑——
一剑挥下,星辉化弧,斩破夜空,也斩破灯面血符。
“噗——”
大灯泄火,如陨星坠壑。
戚师叔御风而起,避过灯骸,再欲追,脚下窄道却被墨行简早布「连环机」。
“咔咔咔”石栏重组,化百枚「石鸢」,逆冲天际,阻出去路。
两人趁乱,隐入三更大街尽头雾洞。
洞门阖,山壁复原,像从未有路。
雾深,星近,夜风把血与铁的味道吹远。
采药樵夫背柴下山,见壑底灯火残片,啧啧:
“谁家放天灯,大得能载人?”
脚边,拾到一片碎铜,上刻「墨池」篆印。
樵夫揣怀里:
“熔了,打副犁铧,省得牛累。”
他抬头,山壁雾合,星子漏下一两点,
像替谁,
在黑暗里,
留一条,
发亮的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