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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晨钟撞罢九十九响,外门天榜石台终于尘埃落定。

千余人问心,过关者不足七十。

顾长昭立于榜前,褐衣被山风吹得猎猎,像一面旧旗。

她抬眼找名——

最末行,朱笔新添:

「顾长昭,柳沟,记名弟子,道心『未知』,暂入『侍牛杂役』。」

未知?

她皱眉,却听身旁轻笑:

“未知,才有趣。”

声音清和,带着药香。

长昭侧头,见一「少年」青袍束发,眉目秀得近乎温柔,指尖却捏一枚银针,针尖悬一滴晨露。

“温雪时?”长昭试探。

对方眨眼:“顾姑娘认得我?”

“空桑叶纹,错不了。”

雪时抬手,银针在她面前晃一晃:“我欠你一顿人情,还你一针,可好?”

话落,一滴露坠,正落长昭眉心——

清凉沿额而下,像一条小溪,把连日尘埃、血渍、疲惫,一并卷走。

露入口,长昭才觉喉间腥甜——

那是昨夜与李阿弥交手时,吸入的一缕尸气。

尸气细若游丝,却附骨,本被朱砂痣压住;此刻被露一引,化为黑线,顺臂浮出。

雪时两指轻捻,银针挑线,像挑绣品。

“嗤——”

黑线被拉出三寸,凝成液,滴在石板,蚀出小孔。

周围弟子惊呼退开。

雪时左手翻腕,一枚玉瓶接黑液,右手针影连闪,七针刺长昭七关:

眉心、膻中、丹田、双劳宫、双涌泉。

每刺一针,黑线便缩一寸,七针毕,尸毒尽散。

长昭只觉通体轻快,像被换副新骨。

“好了。”雪时收针,瓶塞“啵”地合上,“剩下半瓶毒,我炼药,你不介意?”

长昭笑:“命都给你了,一瓶毒算什么。”

雪时眼尾弯成月:“那改日还你一瓶‘星露洗髓丹’。”

周围弟子闻「洗髓」二字,眼都绿——

那是可令凡骨生光的上品灵丹,一粒难求。

有人低声酸:“空桑弃徒,拿假药唬人。”

雪时回眸,温声:“要验?”

指尖银针一闪,那人膝弯一麻,扑通跪地,再抬头,面色惨白——

膝上多一红点,却半点血未出。

“下一针,哑穴。”雪时笑,仍温柔。

四下寂静。

解毒毕,雪时收好玉瓶,忽指长昭左袖:“这里,还有。”

袖破处,赫然一点青黑,像被墨咬。

那是银尸断戟划的伤,浅至表皮,故未觉痛。

雪时指尖轻抚,眉心微蹙:“尸毒外显,内含‘阴槐种’,若任其生,三日后,槐破皮,你成‘活尸’。”

长昭咋舌:“这么毒?”

“李阿弥是空桑百年最天才的尸修,她的‘玩具’,当然毒。”

雪时沉吟,忽拉她手:“随我来,缺一药引。”

空桑在外门辟有「百草园」,今属玄都,雪时被逐,却仍握钥匙——

一把银针。

园门被灵锁封,雪时以针为钥,刺锁孔,轻拨,锁内机括“咔哒”自开。

入园,雾暖,药香混土腥,像刚被雨翻过的旧书。

雪时直奔「阴坡」,指一株暗红小草:“‘血魂草’,专克阴槐。”

草生石缝,叶背藏白线,像人血管。

雪时蹲下,却并不拔,而是取出一枚空玉盒,放掌背,以针挑破自己中指——

血滴入盒,草叶白线瞬间转赤,草体颤抖,像嗅到母亲味的婴孩。

“以血换血,它才肯走。”雪时轻声,抬手,草自脱土,落盒。

长昭心口一烫——

她想起柳沟,想起自己为省药钱,为牛割掌血涂疮。

原来医者,都愿以血换命。

出园,雪时带长昭至「净泉亭」。

亭有泉眼,水含「少阳石」气,可助药引。

雪时让长昭袒露伤臂,以泉水洗伤口,自己则取「血魂草」揉碎,草汁红如朱砂。

草汁入泉,水竟“噗噗”冒泡,像被煮沸。

雪时两指拈起一撮草渣,合指尖血,和成一粒小丸,按入长昭伤口。

“嘶——”

**顺经络走,青黑以肉眼可见速度褪去,最后凝为一截细小黑丝,被雪时一针挑出。

黑丝落泉,即化青烟,烟里隐现微型槐枝,枝上还挂一张鬼脸,冲二人嘶吼。

雪时再取银针,针尖一弹,一缕白芒射出,将青烟击散。

鬼脸碎时,发出婴儿般啼哭,听的人头皮发麻。

长昭却笑:“完了?”

“完了。”雪时收针,额角已见细汗,“你欠我两条命,记得还。”

“怎么还?”

“他日我若堕魔,你亲手把我拉回来。”

长昭挑眉:“就这么简单?”

雪时笑,眼有星:“就这么难。”

解毒毕,二人回驿。

未及门,天边滚过闷雷,雨点砸地,像千万根银针。

雨幕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峙——

黑者,李阿弥,棺横侧,棺盖开一线,银尸影闪;

白者,江知鹤,膝横琴,指尖凝音未发。

中间地上,躺一人——

薛慎,胸口一片青黑,明显中毒掌。

长昭冲前,被雪时一把拉住:“别碰,尸毒未散。”

李阿弥歪头看长昭,语气委屈:“你送我豆饼,我护你过关,你却让医者破我‘槐种’,我好伤心。”

她指尖一勾,银尸齐踏前一步,雨水顺甲滑落,像黑泪。

雪时挡在长昭前,声音仍温柔:“空桑与尸修,本有和约,你违约在先。”

李阿弥眨眼:“和约只说不杀凡人,可没说不毒凡人。”

雪时指尖银针一闪:“那就以针立约——

我破你毒,你接我针,

一针定输赢,

输者退,永不再犯。”

李阿弥笑,露出虎牙缺角:“好呀,我接。”

雨更大,天地成鼓,等一声落针。

雪时抬手,银针悬雨幕,针尖聚一滴雨,雨里含白芒——

那是「空桑医祖」一脉的「逆命针」。

李阿弥收笑,双手合棺,棺盖“砰”地全开,黑雾凝成一面小盾,盾面浮百张小鬼脸,啼哭、嘶喊、哀嚎。

雪时指尖一弹,银针飞出——

没有花哨,没有巨响,

只是一道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白线,

穿过雨,穿过哭,穿过百年尸气,

直取李阿弥眉心。

黑雾盾抬,百鬼齐啸,欲噬针。

针却倏然一分二、二分四……

化成漫天细雨,

雨丝绕鬼,鬼面被切成碎片,

碎片又化青烟,被雨丝吸收,

最后,所有雨丝重凝为一针,

针尖,距李阿弥眉心,仅一寸。

李阿弥闭眼,轻声:“我输了。”

针停,雨停,天地寂。

雪时收针,转身,背起薛慎,入驿。

李阿弥睁眼,看长昭,眸色空空:“豆饼,还我。”

长昭抛出油纸包,阿弥接过,抱棺,棺盖阖,黑雾收敛。

她转身,走入雨夜,像被墨吞掉。

只留一句,远远传来:

“下次,请我吃星星。”

晨钟未响,外门偏驿的瓦沟还滴着昨夜的雨。

顾长昭蹲在廊下,用破布擦锈剑——

布上原本全是泥,此刻却掺了细微银点,像星屑被磨碎。

谢无咎负手看天:“李阿弥退走,可‘云笈教’的暗线已盯上你。今日‘机造司’选课,你若会飞,就飞远一点。”

长昭甩剑,水珠画弧:“我只会骑牛。”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咔啦、咔啦”的齿轮声,像有人在空气里推磨。

接着,一声清脆鸟啼——

“啁——”

却带着金属回音。

院墙飞檐上,停着一只铜制机关鸟。

鸟体巴掌大,羽为薄片弹簧,腹嵌墨晶,晶内光点流动,像心跳。

鸟喙衔一指宽竹管,管身烙“墨池”二字。

谢无咎眸色微沉:“墨池机关城,竟找得到你。”

抬手,鸟自发落他臂,弹簧羽收拢,发出悦耳“嗒嗒”。

他取下竹管,抽纸——

纸上无墨,只有一排针孔小洞。

谢无咎以指腹摩挲,洞阵凸起,他默念,眉越挑越高。

“说的什么?”长昭凑近。

“三日后,子时,‘千机洞’——有人等你,以‘千机图’换你一次出手机会。”

“千机图?”

“墨池镇城之宝,载机关至高秘要;得一图,可造凡人弑仙之器。”

长昭眨眼:“换我出手?我除了放牛,只会放剑。”

谢无咎收纸:“所以他们才感兴趣。”

玄都外门设「机造司」,掌飞舟、傀儡、量灵尺,凡弟子皆可旁听。

今日讲「机关傀儡核心三式」,学堂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长昭随谢无咎入,见屋梁悬十数木鸢,翅展六尺,腹藏齿轮,咔哒咬合。

讲席后,立一青年,月白袍,袖口绣「墨池」暗纹,面色比铜鸟还冷。

“墨行简。”谢无咎低语,“墨池城少主,口不能言,以机括传意。”

长昭好奇,便见墨行简抬手,指背轻敲案。

“嗒、嗒嗒、嗒——”

机关声落,他身后木鸢自发拍翅,翅下洒落细雪般木屑,于空中拼成字:

「顾长昭,可敢试飞?」

人群哗然,目光齐射褐衣少女。

长昭笑,虎牙闪寒光:“敢,但我只骑牛,不骑鸟。”

木屑再变:

「鸟可化牛」

墨行简袖中滑出一枚巴掌大铜盒,盒盖弹开,内藏百片薄钢。

钢片遇风自组,“咔咔”几声,竟成一具机关小牛,犊角弯弯,眼嵌墨晶,四蹄弹簧,踢踏作响。

众人惊呼。

长昭眼睛一亮,翻身跃上机关牛背。

牛腹齿轮转,发出“咚——咚”如心跳。

墨行简再敲案。

机关牛四蹄生风,载她冲出学堂,踏廊飞檐,跃上屋脊,又自屋脊俯冲院中,稳稳停回原点。

百息不到,众人目瞪口呆。

长昭落地,拍牛背:“比阿春稳,还省草料!”

墨行简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像冰面裂开一条春缝。

试飞毕,墨行简收牛为盒,抬手招长昭入后室。

室无窗,唯烛千支,照中央一方石台,台上铺陈旧黄绢——

绢上绣无数细线,线交成城,城藏万机,正是「千机图」残卷。

谢无咎欲随行,却被机关门隔在外。

室内,只剩二人一图。

墨行简抬手,指背敲胸,声透过机括传出,竟成低沉人语:

“图缺‘星枢’,需以星火补。你体内有星,借我一缕,图完,我助你弑仙。”

长昭挠脸:“一缕是多少?”

“一滴血。”

“疼吗?”

“一瞬。”

“换什么?”

“换我墨池城,欠你一次‘凡人可登天’。”

长昭咧嘴:“成交。”

她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墨行简双手捧一铜皿,皿底刻机关符,血落符上,符齿转动,将血珠碾成雾,雾被图吸。

千机图黄绢无风自鼓,万线亮起,像银河落绢。

光灭,图卷自动合拢,机括锁死,再无缝隙。

墨行简收图,对她单膝跪,左手横胸——

墨池城最高礼,只对“盟友”。

长昭受之不疑,抬手虚扶:“起身,我还要请你吃豆饼。”

机关人抬头,眸中墨晶映她影子,像把她的笑,存进铜芯深处。

子夜,偏驿。

长昭枕锈剑而眠,窗纸忽被冷风刺破,一柄“蛇形镖”射入,镖尾带磷火。

她翻身起,剑挑镖,磷火沾剑,竟蚀出碧痕。

屋顶脚步轻如猫,却带“咔哒”异响——

是机关。

下一息,瓦片被掀,三具“铜狼”跃下。

狼高五尺,背生倒刺,尾藏链锤,眼眶嵌绿晶,锁定长昭。

铜狼分三角,封死门窗。

尾锤齐舞,破空砸来。

长昭滚地避,锤击床板,木屑四飞。

她翻身跃上牛背——阿春被惊醒,怒“哞”一声,牛角顶飞一狼。

另两狼却战术变换,一狼低扑,一狼高跃,配合如活人。

链锤缠牛腿,阿春失衡跪地。

长昭被迫落地,锈剑横扫,星纹爆火,却只斩下狼尾,铜狼无痛,攻势更猛。

危急,窗棂“砰”地炸开,一柄“链剑”破空而入。

剑身由百节薄刃组,刃间以发丝细链连,剑头化钩,正中铜狼背缝。

链剑回拉,铜狼背脊被拆成两瓣,齿轮滚落。

链剑主人翻窗而入——

墨行简,夜行衣,唇线冷白,指背轻敲胸。

“咔哒”声落,他袖口滑出两枚“铜蝶”。

蝶翼薄如纸,飞出,贴余两狼额,绿晶瞬红。

铜狼自相残杀,齿并齿,链绞链,十息内,同归于尽。

墨行简收链剑,抬手,铜蝶飞回,化为指环,套他指根。

长昭喘笑:“墨池城,果然欠我一次。”

墨行简敲胸机括,声低哑:“来而不往,非礼。”

外门不能留。

墨行简带长昭夜走「三更大街」——

一条悬在山壁外的窄道,仅供樵夫采药,白日雾遮,夜里星引。

街尽头,是「千机洞」入口。

行至半途,下方云壑忽升起一盏“孔明灯”。

灯大如屋,纸面绘血符,灯底吊一篮,篮站一人

戚师叔,道袍猎猎,手托「镇魂铜镜」。

镜光所照,窄道石栏瞬化流沙。

墨行简止步,指背急敲,链剑重组为“鹰翼”,翼覆二人,挡镜光。

戚师叔冷声:“机关城余孽,也敢染指玄都弟子?”

镜光再盛,鹰翼龟裂。

长昭反手拔锈剑,星纹借月,暴起三尺。

“我非玄都弟子,”她笑,“我顾长昭,只归我自己。”

话落,她一步踏出鹰翼,对孔明灯,举剑——

一剑挥下,星辉化弧,斩破夜空,也斩破灯面血符。

“噗——”

大灯泄火,如陨星坠壑。

戚师叔御风而起,避过灯骸,再欲追,脚下窄道却被墨行简早布「连环机」。

“咔咔咔”石栏重组,化百枚「石鸢」,逆冲天际,阻出去路。

两人趁乱,隐入三更大街尽头雾洞。

洞门阖,山壁复原,像从未有路。

雾深,星近,夜风把血与铁的味道吹远。

采药樵夫背柴下山,见壑底灯火残片,啧啧:

“谁家放天灯,大得能载人?”

脚边,拾到一片碎铜,上刻「墨池」篆印。

樵夫揣怀里:

“熔了,打副犁铧,省得牛累。”

他抬头,山壁雾合,星子漏下一两点,

像替谁,

在黑暗里,

留一条,

发亮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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