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晨光微透,薄雾如纱般笼罩着整个府邸。
窗棂外,几只早起的雀儿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啼鸣。
沈知意在朦胧的睡意中醒来,身下是价值不菲的锦被,鼻炎萦绕着淡淡的属于男子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龙凤喜烛的味道。
昨夜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喧嚣的锣鼓,沉重的凤冠,大红喜袍下的素白孝服……以及,裴昀那带着探究的目光。
裴昀?她猛地坐起,枕畔早已无人。昨夜她实在困极了,沾了床就昏睡过去,可是,裴昀呢?沈知意的手摸上身侧。
凉的。
微凉的触感提醒着她,原来她的夫君裴昀并未在此处安寝。
沈知意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许是庆幸更多一些吧,但又不像,似乎还有几分失落。旋即,她耸了耸肩,飞速压下了这种怪异的感觉。
这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这场婚姻,做不得数。
她需要裴昀的大理寺卿的身份,需要这层身份来接近那些被定档的卷宗,更需要他帮忙寻找为母翻案的证据。
而他需要她在仵作一道上连他都不得不承认的精湛技艺。
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婚姻,仅此而已。
轻微的响动传来,门随即被打开。
沈知意循声望去,只见裴昀开门进来。
他已然穿戴整齐,显然已醒来多时。一身深青色的大理寺卿官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腰间的嵌玉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身。晨光微熹,穿过敞开的大门,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界限分明的光影。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在察觉到沈知意的目光后,微微侧首,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醒来,眼神有了一丝触动。
尚未穿戴整齐的沈知意,有种慵懒闲适的美,青丝泼了满身,有几缕俏皮地斜斜倚在腮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定定看着裴昀进来,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诧。
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呼吸起伏间,裹在身上的锦被松了,露出里面雪白的亵衣。
这亵衣的白得似雪,让裴昀在一瞬间回想起昨夜她大红嫁衣下的素白孝服,颜色皆是白到刺目。
想到她昨夜那身孝服,裴昀抿了抿唇,视线最终不带半点旖旎得落在她脸上,声音低沉,却清冷稳重:“你醒了!”顿了顿,似乎怕沈知意误会,裴昀还是解释道,“我方才是去喊丫鬟来给你洗漱了。”
沈知意抬眼去看他,在看到他沉静的眼后,方才古怪的情绪方稍稍沉淀,只是疑惑始终萦绕着她,便就问了:“你昨夜……睡在何处?”
想他堂堂荣国公府的世子爷,新婚之夜在案桌上趴了一夜,还不敢喊醒妻子。想到这事,裴昀就来气,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昨夜你睡后,我一直在案前读卷宗,未曾上前。”
沈知意瞅着不远处的案桌,想到昨夜长公主的卷宗就陈放在那,总算安心下来:“放心了,也请大人放心吧!长公主的案子我定竭尽所能!”
说让她放心,她还喘上了,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你怎么不说,长公主的案子包在你身上!”
沈知意总算听出了裴昀话语里的不满,想到他先前说的话:“那就多谢大人解惑?”
“你!”裴昀目瞪口呆,她听不出来,他一直在说反话吗?
但沈知意已经不打算搭理他了,她掀被下床,一身的素白在晨光下尤其醒目,背对着裴昀伸了个懒腰,没看到裴昀在看到她几乎毕露的身段后,一瞬间的僵硬。
沈知意几步来到铜镜前,瞅着铜镜里自己凌乱的鸡窝头,和被压出的睡痕,这才察觉出了不好意思,慌忙用梳子梳头发。
窗外,晨雾蒙蒙,整个天色都有些昏暗。
裴昀斟酌了语句,出口道:“时辰尚早,你可以再睡会儿。”
沈知意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转身望他,还特地眨了眨眼,证明自己很清醒:“不了。”
裴昀闻言,“嗯”了声,不再开口。他走向门口,手搭上精雕的木门时,沈知意问他:“这么早,你是要去上朝吗?”
裴昀点了点头,转身看她:“驸马虽然被囚,但长公主一案并未了结。”他的声音清脆冷肃,“你若无事,可洗漱后随我一同前往大理寺。”
顿了顿,还特意为自己解释:“长公主并未入殓,也许仍有线索。”
沈知意想起昨夜的荒唐,新婚夜,夫妻不在新房呆着,却跑去验尸探案了,仍有种荒诞不真实感,她的新婚夫君很敬业啊。
她闻言笑了笑:“我今日该给母亲敬茶了,晚些若有空,我会去寻大人的。”
裴昀眉头微蹙,但母亲昨夜的行为,确实会让一个新妇恐惧。他忍不住道:“我母亲应当不会为难你,她最是好相处的。只是我父亲贵为荣国公,我亦是荣国公世子。他恐怕并不好相与。”
他的话语里带着担忧:“他许会与我母亲在一处的,若他们问起昨日,你可以把我搬出来!”
“好!”沈知意神色清明地望向他,“我知晓了!”
裴昀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而出,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沈知意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长长舒了口气。
“少夫人,该洗漱了!”门外跳脱的丫鬟未见人,声先出。
沈知意看向进来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起来,浅浅的酒窝,很是可爱:“奴婢春桃,以前是侍奉老夫人的,是世子跟老夫人讨了我来伺候少夫人。奴婢不是世子爷房中的人,少夫人放一百个心!”
春桃拍着胸脯保证,就差把“放心”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展给沈知意看。
是个没心思的丫头。
沈知意闻言笑了笑。
春桃看沈知意已自己梳了头,拿起一个镶金嵌玉的步摇就要往沈知意头上戴,被沈知意伸手制止。
在春桃不解的目光中,她簪了个白玉兰簪子,简单整理了自己,便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
沈知意身着淡紫色衣裙,一身素雅,周身装饰仅头上一支白玉兰簪,独身来到裴康氏居住的静心苑。
院中花木苍翠,假山流水,处处透着雅致。她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
厅内,裴康氏端坐主位,一袭深褐色织锦衣裙,发髻一丝不苟,面容端庄中透着威严。
正如裴昀所料,她身侧旁坐着一男子,年约五旬,面容刚毅,一双眼时不时扫向沈知意,颇具威严,正端着茶假装细品,正是裴昀的父亲,荣国公裴和荣。荣国公果然也在。
老嬷嬷端着红木托盘上前,沈知意不敢再多看,端起青玉茶盏,上前两步,屈膝跪下,双手高举过眉。
“新妇沈氏,给母亲大人请安。母亲请用茶。”她盈盈下拜,双手恭敬奉上茶盏。
裴康氏目光落在沈知意低垂的头颅和那杯稳稳奉上的茶上。
她并未立刻接茶,厅堂内静得落针可闻,无声的威压蔓延开。
一旁的荣国公看了眼裴康氏看不出喜怒的脸,再去看沈知意时,脸上神色莫辨。
片刻后,裴康氏慢悠悠接过茶盏,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随后递给一旁的嬷嬷。
“起来吧!”她声音不高,平缓中带着一丝冷意。
“谢母亲。”沈知意起身,垂手侍立。
裴康氏端起自己的茶盏,啜了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知意身上:“沈氏。”她放下茶盏,青玉杯底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可知,我荣国公府明知你是永安侯府送来替嫁的庶女,为何还是允了这门婚事?”
沈知意心头一紧。
这个问题她也曾经想过,国公府的权势不下于侯府,又为何要委屈求全?
她想不通,便也没再想了,只是现在避无可避。
她微微吸了口气,抬起眼帘,迎上裴康氏探究中带着明显薄怒的目光。
不待她回答,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如同磐石落定:
“圣旨不可违。”
是裴和荣。
他端坐在一旁,手中茶盏升腾的白气,朦了他的眉眼,让沈知意看不清他的神色,“永安侯府行事不端,嫡女婚前失仪,为保颜面,行此李代桃僵之举。”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略过她低垂的眉眼,语气不辨喜怒,“此事若宣扬开去,损的是天家赐婚的体面,伤的是陛下的颜面。我荣国公府,岂能效仿其行,再行此藐视天威、欺君罔上之举?”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如此!嫡姐沈玉瑶的丑事永安侯府虽死死捂住,却瞒不过荣国公的耳目。而荣国公府为了圣旨颜面,天家体统,竟生生咽下了被欺瞒的苦果,接纳了她这个替身。原来她的“替嫁”,在权势眼中,就只是一场为了维护天家颜面不得不接受的妥协!
可她就该感恩戴德吗?一丝惶惶然的无措爬上心头,她告诉自己不要去计较,她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目的。来荣国公府,不就是看上了国公府的权势和国公世子大理寺卿的职位吗?
裴康氏见沈知意低头乖顺不语,语气总算缓和了几分,接过了话头,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我不管你先前如何。既然入了裴府的门,前尘便如过眼云烟。沈氏。”她意有所指,“你是昀儿的正妻,既然得了正妻之位,成了荣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你便要记住。”她的目光陡然犀利,“恪守本分,安于内宅,做一个真正的贤内助。让昀儿能心无旁骛,无后顾之忧地在朝中施展抱负,步步高升。这,才是你的正途。明白吗?”
沈知意心中一凛,裴康氏竟让她恪守本分,安于后宅?这与她嫁过来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低眉顺眼应道:“儿媳明白。谨遵母亲教诲。”声音温顺,看不出半点不满。
裴康氏似乎还想继续敲打,目光扫过沈知意单薄的首饰和素雅的装扮,这份素雅让裴康氏回忆起了昨夜她在大氅下看到的素白孝衣,眉头紧蹙,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满:“贤内助,首先便是安分守己,打理好府中上下,做好本分之事。”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如针,“可你呢?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你竟然……竟然撺掇着昀儿,随你跑出府去,去,去……凶案现场?还到子时方才回府!”
她越说越气,手指着沈知意,似乎要将她骂个体无完肤,方才罢休。
“母亲息怒。”沈知意没有任何辩解,只是重新稳稳跪了下去,姿态恭顺至极。
“昨夜之事,确是儿媳思虑不周,莽撞了。”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听不出半分委屈和慌乱,“只是……长公主的案子,案情紧急。夫君他也是心系公务,忧心案情,又恰巧儿媳懂些仵作技艺,才允了儿媳同去。儿媳……绝不敢撺掇夫君。”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责任悄然引到“案情紧急”和裴昀“心系公务”上,字字句句都挑不出错处。
昨夜长公主冰冷的尸首,浓重的尸体**味道和混杂的香料味,只有在那样靠近死亡的场景里,握着熟悉的仵作刀具,沈知意才能真正找到她的心安归处。那是她唯一能掌握的领域,是她存在价值的证明,更是通往母亲冤案明路的唯一去处。这种复杂的“安心”与“价值”,裴康氏不会懂,她也不会与裴康氏交涉这些,说了也只会加重矛盾。
裴康氏态度稍显缓和,正要继续发话训诫。
“慢着!”荣国公裴和荣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压下了裴康氏的话头。
他的目光惊诧,从裴康氏不悦的脸上缓缓移到跪在厅中,脊背挺直如青竹的沈知意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新进门的儿媳。
“仵作?验尸?”裴和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他锐利的视线在沈知意身上逡巡,片刻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脸震惊地看向仍旧跪着的沈知意。
沈知意却误以为荣国公的震惊,是因为“仵作”二字,仵作技艺并不是什么好手艺,验尸的人又能高贵到哪儿去。
“是。”沈知意低声应着,斟酌着用词,“儿媳……略通此道。”
裴和荣眼中的震惊转为了一种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知意身上,那锐利的审视中,掺入了一丝回忆与探究。“你母亲可是苏婉娘?”
沈知意惊讶抬眸,正撞进裴和荣复杂难辨的眼中。
直到她微微点头,裴和荣看着眼前这张沉静的脸,才喃喃般自语了一句:“世事难料,不曾想……”
后面的话,沈知意并未听清,内心却掀起浓重疑惑。
她斟酌片刻:“国公爷认识我母亲?”
裴和荣叹了口气,没有搭话。
裴康氏听到了丈夫轻轻的叹息,怀疑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眉头紧紧蹙起:“和荣!你……”
裴和荣拍了拍裴康氏的手,似宽抚:“算了罢。”
国公爷竟然让她放过沈知意,裴康氏古怪着丈夫态度的骤变,眉头蹙起,抿了抿唇,碍于他面子,最终只是一声冷哼。
“你起来吧!”
裴和荣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只是这声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沙哑,如同被风沙磨砺过的岩石。
他并未再看沈知意,目光落到了搁置在一旁,早已冷却的青玉茶盏。
“茶也敬过了,心意到了便是。”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更像是一种结束话题的宣告,“你母亲方才的话,也是为你们小夫妻好。往后行事,注意分寸。”
语罢,不再看沈知意,径自走向门口,不过几息,人已消失在了静心苑。
“好了,你且回去歇着吧。”裴康氏挥了挥手,语气也缓和了些许,稍稍带着疲累。
“谢母亲。”沈知意再次屈膝行礼,动作恭敬地无可挑剔。
出了厅堂。
门外,静心苑的鸟鸣声清越入耳,还有春桃紧张中带着俏皮的话语:“少夫人,你可算出来了。”
看见春桃,沈知意眼中闪过诧异之色:“不是让你不要跟来的吗?”
春桃的脸立马带上了委屈:“可是世子爷吩咐了的啊,说一定要等着少夫人出来,如果没出来,还让我找管家孙庆喜报告,让孙管家务必去大理寺请世子爷呢!”
沈知意闻言一愣,嘴角不自觉带上了笑。
想到裴昀那张冷脸,她笑意加深了几分,原来他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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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妇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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