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逃窜在人群中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狗,慌不择路拐进旁边一条窄巷中,被林绝蹊截住了去路。
林绝蹊捏住小乞丐的手反扣将他压在墙上。
小乞丐动弹不得,心念道,不好不好,肯定要挨揍了。
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臆想中的拳头落下,他放弃挣扎,怯生生地看着对方。
林绝蹊只是面容平淡地说:“把令牌还我吧,它不值钱。”
“你骗人!”
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还敢辩驳对方,说完他就后悔了,要是被扭送报官,自己肯定出不来。
“那令牌是官府铸造,典当行不收的,你拿走也换不了钱。”
“你、你是官府的人!?”
小乞丐一下子就慌了,惊疑地打量着他。
林绝蹊松开他,观察这张被尘灰熏染成暗色的脸上刻着新痕旧伤,额间渗出的几颗汗沿着因瘦削而崎岖的脸颊爬下,嘴唇上干裂的皮肤附着皮屑,令人联想到翻开的鱼鳞,痛且丑恶。
林绝蹊看着他,像是在对视十五岁时的自己,那时的他并不比眼前这个少年光鲜多少,一样的困顿,一样的惊惧。
“你脸上这么多伤,是经常挨打吗?”
“为兄弟两肋插刀,不算什么!”他说出这话骄傲极了。
林绝蹊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与少年的自己相似的坚定,逃荒的路上,他依靠这种信念将妹妹保护得很好。
“你还有兄弟?”
“一个朋友,他受伤了,所以我才要偷点钱给他治伤。”
林绝蹊是跟着难民群逃荒的,上百号人的队伍里,即使是小孩,在面临立命安身的困境时也并不尽是单纯良善之人,眼前这个小乞丐也许会说谎,但林绝蹊还是愿意选择相信。
对深陷泥潭者伸出援手,就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这样吧,”他掏出钱袋子示意少年,“你带我去看看,也许我能帮你。”
小乞丐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想把我们全都抓了吧!”
“我要是想抓你,就不会和你说这么多,而且你现在想跑也跑不掉了,不是吗?”
少年在心底盘算了一阵才答应:“那你跟我来吧。”
林绝蹊跟在他身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漫不经心地回他两个字:“阿狗。”
“这名字是你爹娘取的?”虽说贱名好养活,但没见大名叫得这么难听的。
他摆摆手,不以为意:“打小就没见过爹娘,大家都这么叫我,习惯了。”
林绝蹊发现这少年答的每一句话都会翻出一段难堪的身世,说话的念头便难以为继,只好沉默地跟着他一路走进酒市。
此处是三教九流之地,人声嘈杂鼎沸。
尘世的喧嚣形形色色不尽如一,贯彻宣晟大街的吆喝买卖之声是市井小民的人间岁月,而这里充斥的行令痛饮的豪情,赌台上一掷千金的疯狂呐喊,以及秦楼楚馆余音不断的淫词艳曲,则是另一种纸醉金迷的虚幻之境。
说它真,却让人感觉时时在梦中,如漫步云端,迷也,醉也。
小乞丐未曾体验这样的迷醉,他走得快,林绝蹊也跟着加快脚步,对耳边的靡靡之音有种本能的厌恶。
穿过几条窄小吵闹的暗巷,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小庙,外墙坍圮,庙门的漆字已经剥落得辨不清字形,破败的景象在冷落的秋日下更显阴郁,与前面的莺歌燕舞恍若两世。
林绝蹊刚走进破庙便瞧见几副熟悉的面孔,一时惊讶。
庙中正堂立着一尊石刻佛像,慈眉善目与他对视。顾仪立在香案桌前,钟素然蹲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跟前为他包扎膝盖处的伤口。
两人看见林绝蹊出现,脸上是一样的诧异。
“是你!”站在钟素然身边的另一个少年看见突然出现的林绝蹊,脸色骤然一紧。
林绝蹊走近了一看,竟是一个时辰前冲撞了马车的那个小乞丐,香案桌上那个洇着大片油渍的纸包正挨着香炉搁置着。
“虎爷,”阿狗窜到他身边,喜出望外地炫耀道:“你瞧瞧我找到了什么!”他将林绝蹊的令牌吊到对方眼前晃悠,得意扬扬。
“阳炎令牌!”顾仪又惊又疑:“林寻之你不是大方到这种程度吧?”
林绝蹊却是很平静地反问:“你们俩怎么在这?事情办完了?”
钟素然拿起地上一捆草药,说道:“这个叫‘木鳖子’,能疗伤,但有毒,”她指着身旁的虎子说道:“在街上碰见这小子拿着这草,不放心便问了几句,然后就跟过来看看了。”
顾仪接着她的话道:“然后就在这儿巧妙地遇见你了,你怎么回事,不是去巡防营了嘛?”
“本来是该回去的,但丢了东西,便回到街上找找。”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狗。
“不是令牌。”林绝蹊解释道:“是一块玉。”
顾仪和钟素然都疑惑了,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林绝蹊有过什么玉。
虎子问道:“长什么样?”
“白色的玉,用金丝串着玉珠。”
两个小乞丐听到“金丝”这个字眼时眼睛不约而同发亮,连原本沉默的、背靠庙柱坐在地上的那个称作石头的少年都嘟囔了一句:“看来很值钱了。”
林绝蹊捕捉到这句细语,又看向虎子:“刚才我听阿狗叫你‘虎爷’?”
“那是!”阿狗抢声道:“虎爷可是我们这一片的孩子王!脑瓜子机灵,手脚又麻利……”
虎子赶忙接过话:“我叫虎子,因为胆子比较大,他们觉得我厉害才这样叫我的。”他挠挠头,对别人的恭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既是这样,那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虎子眼珠子一转,得意道:“我猜,你是想让我帮你找那块玉吧?”
林绝蹊微微一笑,“可以吗?”
“放心!包在我身上!喏,”他将令牌递过来,“这个还给你。”
林绝蹊没有接过,“令牌不着急还我,你若是找到玉了,就带着令牌到昭衙找我,我叫林寻之。”
虎子看着这张和颜悦色的脸,一时猜不透林绝蹊的心思。
作为一个以偷偷摸摸为生的乞丐,他是绝不愿意和官府有太多联系的,但没有好的理由推脱,便默认下来。
钟素然将一个小药瓶塞到石头手中,嘱咐道:“这是接骨散,记住这段时间要多休息,脚才能快点好。”
石头沉默地接过药瓶,像只小兽物倔强地保持对人的警惕般,直望到林绝蹊三人走出那扇破败的庙门。
顾仪出了寺庙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找玉的缘由,林绝蹊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转而问起石头的伤势。
钟素然解释道:“按他们所说是摔的,可我看倒像是被打的。”
顾仪免不了要好奇林绝蹊如此关心一群不相识的小孩,林绝蹊却说不上来,只是这群乞儿给了他一种说不上是机灵还是狡猾的感觉。
三人行走在酒市的窄巷,途径的酒肆中已经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昨夜鬼新娘杀人的事件经由坊间的添油加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已经变得怪诞荒唐,众说纷纭但引人入胜,是不错的下酒菜,谈话中又再次听到“鬼差迎亲”这个字眼。
顾仪低声问道:“这‘鬼差迎亲’不是七年前就破案了吗?”
钟素然道:“我记得是两个采花贼假借鬼差之名劫掠少女,破案之后贼人俱已伏法,难不成还能死而复生?”
林绝蹊反问:“你们不是去调查鬼新娘的目击者吗?查到什么了?”
顾仪回忆道:“查不到鬼新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但是根据上京府衙的报案记录,我们找到了三个声称目睹过的人。”
第一个在九天前,是姓郭的更夫,子时初在宣晟街上迎面撞见一个红衣女子,当场吓得他落荒而逃。
第二个在六天前,是存义坊何氏米铺的何老板,据他所说,当时正在家中书房清帐,见窗外一个黑影飘过,等他打开房门一看时,被迎面而来的骷髅吓昏过去,第二天就着急忙慌去报官了。
奇怪的是,这个何老板报官,是因为家中失窃,说是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书房案上少了两吊钱。不过府衙的杜府尹没把他当回事儿,姓何的当夜在清帐,谁知道他是真失窃了还是吓得脑子不清醒了。
钟素然接道:“第三个是存义坊周氏钱庄的掌柜,三天前的夜里在府上的花园中,目睹的是她夫人,不过周夫人从七年前就神智不清,为此我们还专门到周府了解过情况。再然后,就是昨夜的事了。”
“七年前?”林绝蹊觉得这个时间点来得太巧合了。
顾仪来了劲:“是挺巧合的,周氏夫妇有个女儿,七年前在婚期前十日离奇失踪,当时以为也是被鬼差掳走,可直到鬼差案子破了也没有找到人,周夫人爱女心切,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就……”
钟素然惋惜道:“那天夜里她见到鬼新娘还以为是周小姐回来了,上前一看竟是个骷髅架子,将她吓得不轻,醒来之后就一直抱着周小姐当年的嫁衣絮絮叨叨,也是可怜。”
顾仪道:“这鬼新娘频频在夜间出没,京畿卫居然从未遇见,寻之,你觉得奇不奇怪?”
林绝蹊反问他:“你觉得什么人才会熟悉京畿卫的巡防路线?”
顾仪低头思忖着,没注意从旁边温香暖玉楼中扔出一个人来。
三人顿时止住脚步,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个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大门石阶上一个浓妆艳抹的鸨母正在叉着腰破口大骂。
众人一听,那醉鬼原是个白嫖客,正当那鸨母骂得起劲儿,迎面走来的另一个男子立马让她翻了脸色,鸨母摇摇团扇堆笑道:“哟!赵先生来啦!”
三人一听,竟是个读书人,当即面露鄙夷。
那男子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被鸨母迎进去。
本不过是一场青楼门前的闹剧,可当那男子一句“今日没有孙秀才”传入林绝蹊耳中时,脑海中当即浮现“孙秀林”三字,他立刻回身追着那男子的脚步走进温香暖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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