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上京城一扫昨夜的萧索,各坊各街的营生在秋日微凉的晨曦中徐徐开展,宣晟大街上的吆喝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街头飘到巷尾,淹没在河对岸天音阁的丝竹声中。玉箫琵琶的合奏萦绕在商河两岸,那是好梦楼里乐技最好的玉珠姑娘的佳曲。一群稚子挂着书袋哼着童谣,你追我赶从摘月桥上跑过时,儒冠青衿的书生正从桥下河船抬头欣赏楼上舞伎的曼妙身姿。
鬼新娘杀人的阴影似乎还未蔓延到这里,只有长吉街的茶摊酒肆在流传着昨夜的悲剧,听者莫不可惜,但一声叹惋过后,接着饮酒作乐。
永龄从马车里看出去,这宫墙外的世界是既新鲜又相似。
三人一路来到巡防营,永龄亮明身份后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去,柳絮同往,只留下林绝蹊在大门外候着。
临行前他向顾谦打听过廉永初,原来这个人竟是由宁王一手提拔,凭着这一层关系,加上永龄公主的身份,此次让京畿卫放人想必十拿九稳。
林绝蹊回想着昨夜的情景,他看到的确实是一具红衣骷髅在长街游荡,可若说这世间真有鬼魂,那他林家满门三十余口人的冤魂怎会消失得如此干脆?
他确信只是有人冒鬼魅之名行不轨之事,而要撕开这诡异案件的口子,关键在那名被京畿卫带走的少女,宵禁时分孤身出现在街头是不寻常的,更何况她的旁边还躺着一个死掉的男人。
林绝蹊正沉思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回首一看,正撞见闾丘衍回营。
这位以刚直闻名的副使骑着青毛骢马昂首行来,马踏之处秋风猎猎,颇有嫖姚英姿。
这匹高头大马到林绝蹊面前停住,闾丘衍勒着辔头居高临下,目光一贯淡漠。
林绝蹊俛首行礼:“昭衙悬镜使林绝蹊见过副使。”
闾丘衍面色不改,开门见山地问:“来要人的?”
“昨夜的情况副使有见,鬼新娘确有其事,而且已经牵涉到命案,朝廷有令,昭衙只望不负圣托。况京畿卫护卫京城百姓,责任之重,任务多艰,若能早日破案,百姓方能乐业安居。”
闾丘衍算是见识到了,昭衙这群毛头小子的场面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像极了顾谦一贯的中庸之风,上下不得罪人。
闾丘衍审视了他两眼,眼前这少年目光如玉,剔透却微凉,听他讲话总觉得端敬而疏离,但全无傲然跋扈姿态便不惹人讨厌。
闾丘衍和缓了脸色道:“昨夜死了的男人叫孙秀林,那女子名叫孙妙风。”
林绝蹊诧异道:“同姓孙?”
“没错,孙妙风是死者的女儿。本使昨天连夜审问,据她所说,孙秀林夜间饮酒神志不清走出家门,孙妙风担心其父安危追了出去,到长吉街却看见孙秀林倒在血泊之中,鬼新娘匆匆逃离。”
“这么说,孙妙风也没有看见鬼新娘的真面目?”
“看见了。”闾丘衍神情严肃了几分,“是一具白骨骷髅。但是孙秀林究竟是不是鬼新娘杀的,没有人看见。”
“副使将尸体带回京畿卫,想必已经验尸了?”
“据仵作所验,致死原因是撞击,头部磕到石阶,头骨碎裂而死。”
“跌撞而死?”林绝蹊还未能信服这样的判断。
闾丘衍推测道:“想是喝醉的孙秀林见到鬼新娘惊吓跌倒,不料一头磕到了石阶上丧了命。像这种醉酒失足丧命的情况并不稀奇。”
闾丘衍随即下了马,将马绳交到马夫手中后说道:“孙秀林是个穷秀才,但在尚学坊颇具名声,虽然家贫,却是个出了名的好丈夫好父亲,多年来对病妻刘氏不离不弃,对女儿孙妙风也是疼爱有加。本使就查到这么多,接下来就看你们昭衙的本事了。”
闾丘衍话不多言,转身跨进了巡防营。
林绝蹊现在才觉得闾丘衍这人,性情倒不像脸色一样冷。
想着他刚才的话,一个夜间买醉的秀才,却是他人口中的好丈夫好父亲?
这种自相矛盾的细节牵挂在他心头放不下,等见到永龄的身影走出巡防营时才暂时收回思绪。
孙妙风低垂着目光走在永龄身后,等到了跟前才看清她红着双眼,虽然才十几岁,但瘦弱的身材和憔悴的脸色令她看起来失了点该有的灵气。
永龄对孙妙风柔声说道:“孙姑娘,我们送你回去吧?”
孙妙风没有说话,永龄见她不抗拒,默然看了林绝蹊一眼,便拉着她上了马车。
林绝蹊知晓永龄的用意,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查一二。
马车缓缓朝着尚学坊走去,行至宣晟大街时,孙妙风始才开口:“你们为什么帮我?”
她认出昨夜的林绝蹊,以为他也是京畿卫,但适才永龄又是以昭衙府的名义将她从牢中带出,接二连三与公门中人打交道,孙妙风有些茫然无措。
“你不用紧张,”林绝蹊解释道:“将你从巡防营中带出来,只是例行公事问讯于你,但京畿卫昨夜已经提审过姑娘,所有情况我们已经了解,现在我们只是将你送回家去而已。”
“他们会把我爹还回来吗?”
永龄安慰道:“京畿卫会将你爹送回去的,你不用担心。”
她反应平淡,也许是累极了,迟疑了一下又问:“等下可以别告诉我娘吗?她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
永龄看了林绝蹊一眼,颔首应承。
车内话音刚落,却听车外响起一阵斥骂之声,众人心生好奇。
紧接着原本行稳的马儿忽然仰头嘶叫刹住脚步,整个车舆止不住晃动一下,车上几人猝不及防跟着往前倾身。
孙妙风下意识攀住了柳絮的手臂,林绝蹊伸手去扶永龄,她仓促间搭住他的手,掌心相贴。
事出突然,算不得失礼。
二人相顾无言,默默收回手。
四人接连下了马车,一个身影像猫儿般迅捷地窜到永龄身边躲藏,柳絮眉间一低,一把攥住其手腕揪到跟前,面带愠色地看着这个小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起来和孙妙风一般年纪,但举止乖戾,令她不喜。
追着赶来的一个矮胖男子冲上前来,口中骂词不断,抬手便要落打,被林绝蹊上前拦下。
“怎么!这臭乞丐偷东西!还打不得吗!”
“他偷了什么?”林绝蹊冷脸问道,永龄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几分愠色。
男子摆出两根指头郑重地比划,气得脸红脖子粗:“整整两只烧鸡!”
林绝蹊看向小乞丐,他怀中抱着一个洇着油渍的纸包,右手小臂上有一片干瘪皱褶的皮肤,那是被火烧过的痕迹,伤疤经年混着尘土逐渐变得丑陋不堪。
他楚楚可怜地哭诉:“我太饿了才偷东西的……”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林绝蹊更能理解小乞丐这种饥寒交迫的窘境。从络州到上京漫漫两千七百余里,他带着妹妹在难民队伍里走了一年,风餐露宿,严寒酷暑,个中艰难非常人能想。
他怜悯这小乞丐,递给男子一吊钱当是买下了,对方拿了钱也就作罢离去。
永龄令柳絮松了手,戏谑道:“你胆子还挺大,一下子偷人家两只鸡。”
她瞥见小乞丐脖间挂着一个长命锁,锁面上划了一道明显的痕,跟他的主人一样,脏兮兮的,令人恻隐之心顿起。
小乞丐见脱了险,一下子喜笑颜开:“放心吧,下次不会了。”
他撒腿就跑,冲撞了身后的孙妙风,少女面色不悦,注视着他离开。
马车穿过长吉街,尚学坊毗邻于此,孙家宅院冷清地伫立在坊内一块偏僻之地,左右邻舍寥寥无几。
两个妇人正跨过宅门,与林绝蹊一行撞个正着。孙妙风一见就皱眉,这钱夫人和胡氏是坊内出了名的长舌妇,此番从孙宅出来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她们一见孙妙风,赶忙拦住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小风你终于回来了!你娘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爹出这事儿……”
孙妙风脸色一黑,不等她们啰嗦径直奔向宅内。
永龄与柳絮后脚跟进去,两个妇人眼尖,见来者的穿着气度不凡,拦住林绝蹊问道:“你们是官家的人吧?”
钱夫人摇摇头,惋惜道:“可惜了孙秀才,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唉!这孙家娘子往后孤儿寡母的可就难过咯。”
林绝蹊就着话头探问:“看这宅子,孙家也不是那么清贫吧?”
“哪能呀!他祖上也是阔过的,可惜孙娘子有病,秀才为此散尽了家财,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真是不多见,半辈子为了妻子,连死都是为了女儿,唉……”
林绝蹊倒是疑惑:“为了女儿?”
“听说鬼差迎亲到孙家,孙秀才为了护住小风,被鬼差索了命。”
这都哪跟哪啊!
胡氏打断她,“什么鬼差迎亲!我怎么听说是鬼新娘找替嫁女子。”
两个妇人为孙秀才的死因争论着走了,活人她们不关心,自顾着编排死人,市井坊间的谈资里,悲剧最引人遐想。
林绝蹊对“鬼差迎亲”这四个字隐约有印象。
他听说这桩七年前的旧案起先由昭衙负责,后御察司主司方守正眼见案件将破,愣是奏请移交到御察司,当时负责此案的悬镜使宋秋雁至今想起来都气得咬牙切齿。
林绝蹊想,关于这起旧案还得回去问问顾谦。
他思索着案件时,永龄二人已经出来,却听柳絮劝着永龄:“殿下喝药的时辰到了,不如由林少使送殿下回昭衙,东西交给柳絮去找吧。”
永龄心急如焚,“不行,你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绝蹊问道:“公主想找什么?”
“一个白玉刚卯,用金丝缀着两颗玉珠,对我很重要,从巡防营出来时还戴着的。”
“这一路都是在马车里,若说掉了,很可能在宣晟街。公主先回昭衙吧,刚卯由卑职去找。”
永龄仍是游移不定,她很少有这样失掉云淡风轻的时候,林绝蹊免不了要好奇这刚卯的来历。
永龄架不住柳絮的劝说终是妥协了。
林绝蹊目送马车走远后,又折返宣晟大街。
要在人潮汹涌的繁华街头找一个小小的玉刚卯谈何容易。
林绝蹊一路看过去终无所获。
从先前马车停留到现在已过了半个时辰有余。长街熙熙攘攘,玉刚卯又是贵重之物,若有拾金不昧者,等不到失主折返寻找,极有可能会报到官府处。倘或被贪财逐利之徒拾捡了去,那么城中各大典当行便有迹可循。
若说这两处都不见,那最有本事在这偌大繁华的京城中找到一个小物件的人,应该就是身处这城中最晦暗处、如泥鳅般圆滑迅捷地穿行在各大巷道中的叫花子们。
这群人走街串巷,瑟缩在阶前檐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中木筷一敲,破碗一扣,不仅收纳了几粒呼而与之的铜板,更网罗了市井百姓的杂言秘事,他们对于人情世俗的敏锐观察丝毫不逊于官方的卫探。
想到这里,林绝蹊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一回身,一个小乞丐在一瞬之前从他旁边擦身而过,顺手摸走了他腰间的令牌,速度快但动作不够精细,林绝蹊当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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