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匆匆到来之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永和殿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喧闹”过了，宫内上下呼天抢地，火场逃生的和抬水救火的乱作一团。
柳絮抓住一个小宫女厉声喝道：“殿下呢！”
小宫女面容狼狈，哭着回话：“殿下！殿下还在里面！”
柳絮只觉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当即甩开小宫女冲进火海里。
方籍在旁边指挥内卫救火，不料林绝蹊从他眼皮子底下一溜，也跟着冲进大火里，顾仪怀里的猫在不安地挣扎着，他一抬头见林绝蹊没进火场里，简直又气又急。
林绝蹊追着柳絮直奔偏殿，这里火势最盛，看来起火点就在此处，殿外早已是一片火海，门前的火舌连成一道屏障断绝了两人的去路。
还未等林绝蹊反应过来，柳絮却一头扎进眼前的大火里，他在一瞬间对这个决绝的身影充满了震撼和不解，无奈火势渐大，他追赶不及，所幸里面有声音传来：“殿下不在这里，快去主殿！”
林绝蹊尽管满腹疑惑，但此情此景容不得多想，他转身越过跳动的火舌直奔主殿。
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焦味和浓烟，他捂着口鼻在熠熠火光中搜寻永龄的身影，身边不断有星火飘飞，渐渐烧到他心头上去。
他终于在朦胧的烟雾里望见一个身影。
屋顶的横梁发出哔剥断裂的声音，梁上的帷幔被火势咬下来，沾着火舌坠落，眼见将要盖住地上那个身影，林绝蹊冲过去抬脚踢开。
那个半蹲的人抬头一瞧，四目相对，皆是讶异。
不容多说，这个面容俊逸的男子抱起昏迷的永龄冲出主殿，林绝蹊余光一瞥地上躺着的一把琵琶，顺势将它抱出火场。
殿外一众人等一见宋邈的身影纷纷迎上前去，逃出火场的柳絮见永龄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唯有顾仪和方籍还记挂着众人身后的林绝蹊。
“林少使没事吧？”
林绝蹊咳了两声摇摇头，刚刚浸在火场里倒不觉得，如今却是口干舌燥，喉头呛入几口浓烟后有股灼烧般的疼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仪瞧见他手上的琵琶，疑惑得很：“你怎么把琵琶带出来了？”
林绝蹊顾不上回话，眼睛只看着另一旁的躺在地上的老宫女严氏。
方籍遗憾地说道：“柳絮在偏殿带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宫门。顾仪仔细瞧了瞧，见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跟着一个内侍穿扮的男子，两人面色沉重地走过来。
方籍解释道：“是高常侍和太子近卫萧长风。”方籍挠了挠头，面露难色，“这下可难办了。”
林绝蹊又看向那个从火场里救出永龄公主的青年，顾仪凑近他细声说道：“他是懿王的近卫宋邈。”
林绝蹊眉头轻皱，东宫的人过来不奇怪，身居宫城外的懿王怎么出现得如此及时？
他不再细想了，身体着实疲惫。
白日的最后一眸停留在他身上，全身暖烘烘的，仿佛还站在火里，永和殿的大火熄了，留下满地灰烬，所幸的是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严氏死了，那丢失的另一半真相却被抢救出来了，只等永龄公主醒来，这只盘踞在宫城里的妖猫才真正揭开它的真面目。
林绝蹊和顾仪在日落西沉时走出宫门，案子已了，他二人只能赶在宫禁前离开，方籍此时忙得晕头转向无法相送，然而宫城外的马车边上早有几个身影候着。
当顾仪抱着那只跛脚的黑猫和一身灰扑扑的林绝蹊踏出宫门时，远远便看见马车上的林逾静，钟素然和陆衡也在，这两日的疲累倒也减消了一半。
随着身后那两扇宫门发出沉重的低吼，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如释重负，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宫城大火过了四日，好像把整个案件也烧个干净。
林绝蹊躺在文书阁中的榻上，以书覆面，鼻尖尽是墨香，窗外春日暖暖盖在身上，恍惚有种以天为被的闲适感。
他正闭目养神，只感觉隐约有个人影靠近，一只手拿走了他面上的书，他却也不睁眼瞧瞧，只是慵懒地说道：“段叔，我躺躺就走。”
他口中的段叔是文书阁掌事，脾气倒是和善，就是不让人轻易进这微言堂，偏偏林绝蹊最喜欢这书房的清净，几乎是终日浸泡在这里，渐渐地段羽拿他没办法也就随他去了。
林绝蹊以为又是段叔来赶人了，没想到耳边传来的竟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林少使？”
他猛然睁开眼睛，上方一双清冷的眸子与他四目相对，鼻尖闻不到墨香，取而代之的是她垂下的发丝间的淡淡女子香。
他停滞了呼吸，不敢再闻了。
柳絮轻咳两声提醒了他，林绝蹊匆匆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永龄微笑着翻看手里的《文选》：“林少使好兴致，只是这样好的春色，独学而无友，不觉冷落吗？”
“春色满园，墨香盈室，足以快哉。”
永龄笑意更深，读到他适才翻看的地方，“林少使如此志趣，想不到读的却是《长门赋》？”
林绝蹊看着永龄，对方那温柔的目光让他觉得彼此之间也许可以不必那么多场面话的。
“只是、有感而发。”
“是因为严氏一案？”
见林绝蹊默认，她接着说道：“我听方籍说了林少使的推论，真相确实如你所言，只是杨氏却不是严氏所杀。”
永龄顺势坐到了榻上，看着手上的书：“‘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这是《长门赋》里的句子。
“红颜未老恩先断，深宫之内的女子，多的是这样的眼泪。杀死杨英的不是严氏，是宫墙内的凉薄。当日沈怜秋和曹容不仅夺走了杨氏的美人扇，还将她十年如一日的期许彻底碾碎，她们二人将长平宫内一众宫人羞辱一番，美人迟暮也许不是最痛苦的，可悲的是还要被新人折辱取笑，当夜杨氏就自缢了。”
“所以严氏杀她们二人并剥下脸皮，是为了报复？”
“也许吧。”永龄顿了一念，神情平添了遗憾，“曹容和沈怜秋因为贪婪而死，可严氏勒死她们时却也心疼了，她说那样好的容貌，不应该埋在深宫里，她想要永远留住那些美丽的面孔。严氏本就是医家女，当年进宫也是改了身份的，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却也不难。”
“那飞云呢？”
“飞云那几日躲躲闪闪，称病不见人，又曾与沈怜秋私下密谋，严氏以为飞云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这才杀人灭口的。”
“严氏最终死于永和殿的大火，那火是严氏所为？”
永龄抬眸看他，林绝蹊发觉自己这句话实在无礼。
然而她的脸色还是没变。
“那段时间我在浣衣局送来的衣物中发现了一些毛发，永和殿失火那天，刚好是严氏送过来的，我在她身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自先皇后一事过后，宫城内并不养猫，我便将她留下。其实那时我并不确信，只是她竟无意隐瞒，如今想来，原来她那时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永龄一改适才的沉重语气，看着林绝蹊，淡然笑着：“林少使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林绝蹊有些惶恐，好像她是专门过来向他陈述案情的。
“我此次前来，是想谢林少使那日在火场中替我抱出那把琵琶。同时也很好奇，林少使如何知道我很看重那琵琶？”
林绝蹊看了柳絮一眼，说道：“那日柳絮姑娘第一时间冲进的是偏殿，我想公主平日所住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但柳絮斩钉截铁地说公主在主殿，卑职想到，主殿一定有什么能让公主留下的理由，当时卑职在公主身边只见到那把琵琶，便自作主张将它带出来。”
永龄沉下目光说道：“那琵琶是娴妃的遗物。”
她的语气变得凄然：“其实那日严氏对我袒露真相，我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我懂她们的怨。”
“《长门赋》有言，‘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我记忆里最深的画面，是母妃终日抱着琵琶望着宫门弹奏，那人来了，她便笑，那人不来，她便哭。这是她的一生，却又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寂寞，也难怪严氏会假托妖猫杀人，永和殿和长平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娴妃娘娘与严氏她们不一样，宫女本有选择出宫的机会，可她们选择了留下。”
“对，”永龄的笑有些无奈：“所以我不懂，我不懂严氏，不懂宫里的女人，同样是被高墙深院困住的人，为何彼此怨恨？就连魏脂玉，身居高位，到头来折辱的还是比自己更无力的女子？”
“也许人心如此，只能看到自己的苦，也只能与身边人共苦，所以严氏没有杀杨英。”
永龄释然一笑：“我倒不曾想悬镜使对于人心也这样通透，看来比起宫城，昭衙确实是个颐养性情的好地方。”
她这句话倒是令林绝蹊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好顾谦的声音从屋外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走路跛脚，以面具遮住半张脸的中年男子，这个脸色严肃的男人正是文书阁掌事段羽。
顾谦不疾不徐走进屋内：“公主，小院那边已安置妥当，请公主移驾。”
永龄环视整个微言堂，神色温和道：“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身后的段羽一时变了脸色，顾谦面色不改：“永龄公主说笑了，这毕竟只是个书房。”
永龄听此只是笑了笑，起身将手中的《文选》递给林绝蹊后便往门口去了，见钟素然和顾仪早已在外面侯着，遂跟着二人的指引前往小院。
林绝蹊这才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顾谦慢悠悠坐到榻上，神情并不如适才那般从容。
“圣上下令，永龄公主暂居昭衙养病。”
这句话言简意赅到林绝蹊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他下意识皱眉，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顾谦解释道：“永龄公主的心疾多年来毫无起色，素然进宫诊病那次却有奇效，加上前几日永和殿被烧毁，御医署那班老家伙又说公主的病需静养，懿王便向圣上提议令公主入住昭衙，一则换个环境，二则钟医师又在身边可随时照拂，没想到圣上还真应允了。”
“懿王提议的？”
林绝蹊虽居庙堂之外，但对朝堂上几位皇子也是略有耳闻，懿王是四皇子李常祐，生母并非娴妃，对永龄公主如此关怀备至倒是挺稀奇的。
顾谦倒是不想那么多，“四皇子一向宅心仁厚，”他拍拍林绝蹊的肩膀，感叹道：“这昭衙是要蓬荜生辉了呀。”
顾谦同段羽悠然走出微言堂，林绝蹊看着窗外卉木萋萋，心境反而沉重了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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