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那身已经有些味道的卫衣和牛仔裤，唐叶用从农家偷来的粗布衣物简单擦洗身体，再晾在破庙角落的石台上阴干。等衣服干透，她将其小心叠起，塞进倒塌佛像背后的洞里，用石块封住，尽力抹去她曾生活过的痕迹。
她用手指将湿发理顺，胡乱束起，又撕下一块衣角擦掉脸上的尘土。换上那套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粗布衣裳，把袖子挽了好几圈，踩着草鞋站在月色下，望着自己这副模样。
至少——现在的她，看上去与这个地方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唐叶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萝卜，生辣直冲鼻腔，她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却还是舍不得放下。
她咬了一口又一口，梗着脖子咽下，心里却越来越清醒。
农家的物资紧张，这点衣物和菜根被发现缺失，肯定会引起警觉，她必须尽快离开。留在原地等着被人发现、被追问、被怀疑，几乎等于送死。
于是，她趁着月光尚好，收拾起自己薄弱的行囊，踏上了出庙的土路。
唐叶并不认识路，但大路终归是通往更大地方的。她沿着被车辙碾出的宽土路，大步前进。
夜越来越深，天地寂静得像死水，她却越走越快。不是因为不累，而是越走，越觉得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她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天将明的时候，唐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走路，还是被惯性拖着前行。双腿又酸又胀，像被灌了铅，连膝盖都像快要散架。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一道深灰色的轮廓——是城墙。
她的心猛地一跳。是集镇。她脚步微微快了些，又因为激动踉跄了一下。
天光渐亮，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扁担的、赶着驴车的、背着竹篓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脚步匆匆，却出奇安静。没有喧哗吵闹，只有沉稳有序的脚步声，像是一曲早市的晨曲，缓缓奏响。
唐叶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小心藏着自己。她故意不走得太快，也不落得太后，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后头的人”，仿佛是和家人一同出门。
城门处站着几名守兵，正在查验入城的行人，唐叶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随着队伍缓缓前移，她看得分明——守门的官差大多只是例行点头，偶尔有人塞上几个铜板，或递上一包鸡蛋、点心，便被放行了。官差也懒得细问，嘴里念叨着“快点快点”，动作麻利得像是在赶鸡。
她越靠近，心跳得越快。
没带行李，也没有特产供物，她怕自己被单独拦下。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忽然前头一声惊呼——
一个挑水的汉子脚下一滑，水桶里猛地泼出一大股，溅了后头几人一身，唐叶的裤腿也湿了一大片。有人破口大骂，也有人气得甩下担子就想动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守门的士兵皱眉赶来，挥着棍子骂骂咧咧制止了动手的几人：“都他娘的别闹了，赶紧滚进去！一早上净给老子添乱！不要命了？！快滚快滚！”
人群被喝骂声一推一挤，直接往里涌去，没人再顾得上她。唐叶顺势被挤入城门，脚步虚浮，进了城连走了十几步才敢四处张望。
这是一座不大的边城，街道两旁是青灰色的砖屋、木板搭建的铺面，屋檐低矮，有的甚至用破布和稻草随手遮着。地上是被雨水泡得发黏的泥石路，脚步一踩就溅起水渍。
铺子前吆喝声此起彼伏，油饼、馒头、麻花、早粥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也混着牲畜粪便的酸臭味与杂货摊上干草麻袋的味道，腥膻杂陈，热闹嘈杂。
她抱紧包袱，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唐叶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腿脚早就麻了，像灌了铅。她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在城里乱逛，只能装作熟门熟路，顺着人流往城内去。
拐进一条稍窄的小巷，街角有棵老槐树，树根粗壮盘绕，穿破了旁边的土墙。唐叶借着这树根的缝隙，悄悄坐下，藏起冻得发红的手脚，背靠墙根，歇口气。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不远处一家豆腐店上。
店门口摆着两口大水缸，缸边水迹斑驳，一架木案横在门口，案后站着个胳膊粗壮的中年汉子，正利落地切着豆腐。他声音响亮，气息足，一边吆喝一边和顾客打趣。
“你这豆腐，还是太老了些。”一个穿青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接过豆腐，皱着眉，“我前阵子去乾都探亲，那边的豆腐嫩得跟婴儿脸似的，一筷子下去都夹不起来，还能抖两下。入口一化，连牙都不用动，就跟喝豆浆似的。”
她说完，又补上一句：“不像你这，死硬死硬的，一口下去全是豆腥味，还塞牙。”
赵满仓切豆腐的手都没停，嗤笑着回了一句：“嫩豆腐？拿去煮汤还不得化成一锅稀泥？我这结实，煎炒煮炸都不碎，才叫实在。你们女人就知道图个软，不晓得硬的才顶饱！”
周围顾客哄笑一片，有人拍着桌子喊：“老赵说得对！嫩得像水一样，算什么豆腐？”
妇人气得脸红耳赤：“一群没吃过好东西的糙汉子！”
唐叶听得入神，却没笑。
她当然知道嫩豆腐的味道。叶勇早年就是靠一车嫩豆腐花起家的，夜市摊上的豆花饭排队要排出两个巷口。她小时候帮过忙，记得每一道工序——选豆、泡豆、磨浆、煮浆、过滤、点浆、压制。点豆腐的关键，就是石膏粉。那种特有的柔嫩感，是卤水点不出来的。
胃里翻起酸水，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更酸的是鼻子。她忽然很想念叶勇做豆花的手法，也想起马慧抱着叶伟豪时，匆匆递给她一碗加了滑肉的豆花：“快趁热吃，放久了就塌了。”
而眼前这个豆腐店，大概率是用卤水点浆的。卤水容易得多，但常带苦味、腥味，且凝结更硬。若她能做出用石膏点的嫩豆腐……
她眸色微动，没立刻起身，只是更仔细地观察起这家豆腐店的布置、流量。看来这城里，卖豆腐的就这么一家。那妇人嘴上抱怨，却还是买下了豆腐，说明就算味道不尽如人意，也有稳定需求。
她脑中一闪：这也许就是机会。
等排队买豆腐的人渐渐散去，街上的热闹也淡了些，唐叶靠着老槐树，心里把刚才的情景回忆了好几遍，给自己编了个走亲走丢了的身份，脑袋里预演了好几遍，终于还是咬咬牙，抹了抹脸上的汗和土，慢慢走到豆腐店门口。
赵满仓正低头擦案板，一抬眼看到她，眉头微微一皱：“小丫头，干啥？”
唐叶鼓足勇气，嗓音带点不自然的沙哑：“叔，我、我会做嫩豆腐，不比你这个硬豆腐差。”
赵满仓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你会？你多大点年纪，嫩豆腐你会做？”
唐叶咬了咬牙，不敢后退：“我从乾都探亲，跟我舅舅走丢了，家里以前自己做豆腐卖过，我能做出来。要不我们打个赌，要是我能做出来，您让我在店里帮忙，当个小工，给点工钱，要是做不出来，我白给你打一年工，也不要钱。”
赵满仓被她逗乐了，抹布一扔，笑着摇头：“行啊，横竖都是要口饭吃。要是你真能做出那种嫩豆腐，我赵满仓认你当祖宗——不过要是你蒙我，别怪我打你一顿，送你去见官！明天一早，天不亮你就来。要是骗我，嘿，你自己说的，给我白干一年！”
唐叶连连点头，心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心跳始终没有平静下来。
她知道，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没有石膏粉，光有大豆和水，是做不出那种滑嫩的豆花的。
一想到这里，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穿越第一晚醒来时，河床边那些白花花的石头。那些石头粉一抹就是白渣渣。她压下口水咽了咽，那些石头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可问题是……现在的她早已虚脱，真让她独自走回去，根本坚持不下来。
唐叶小心翼翼地开口：“叔，做嫩豆腐……其实我还缺一样东西。”
赵满仓收拾案板，头也不抬：“你还缺啥？都跟我说说，别卖关子。”
唐叶攥着衣袖，鼓足勇气说：“要是能去东边那条河床，采一点石膏，我就能做出比你这还嫩的豆腐……那地方我认得。”
赵满仓抬头，狐疑地上下打量她，眼神有点古怪。
“石膏？”他用袖子擦了把汗，“你个小丫头会点石膏豆腐？我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能把石头弄进嘴里的。”
“真的！乾都真的是这么做的，叔你信我！”唐叶有点着急，沙哑的嗓音染上了哭腔。
赵满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啪”地把帕子往案上一摔：“行了，谁让我嘴欠，答应你了。丫头，你别坑人，做出来你得先吃，真要吃坏了可别赖我！”
听到唐叶和赵满仓的对话，李桂花擦着手走了出来，眼睛上下瞟着唐叶，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唐叶小心地站在一旁，咽了咽口水，赵满仓看出她饿极了，皱着眉从盘子里夹了一小块剩豆腐递过去：“先垫垫肚子，别饿出毛病。”
唐叶连声道谢，咬着硬豆腐，哪怕味道死板发腥，嘴里还是觉得踏实了点。
赵满仓牵着自家的驴车，李桂花拿了个空箩筐，让唐叶坐上，自己一边赶着一边嘴里嘟囔： “这破石头你可看准了，捡多了车拉不动！”
路上李桂花拉着唐叶聊个不停，还好先前脑袋里已经想好了对策，一路上竟然应付了过来。
到河床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唐叶认准那片白花花的石头，挑了一块洁净的石膏矿，仔细用石头敲碎，收集下最细腻的石膏末。
赵满仓和李桂花站在驴车旁边，一边看着唐叶忙碌，一边低声嘀咕。赵满仓说：“看她不声不响的，说是探亲走丢了，八成是外头闹了事躲债来的。”
李桂花回头看了眼唐叶，压低声音：“管她呢，只要手艺是真的，能赚大钱就成。”
唐叶采够了，走了回来，李桂花看这唐叶手里的粉末：“这真能吃？可别整出事来！”
唐叶低头把石膏粉包进布袋，笑着安慰：“用得少，只要搅得匀，肯定不会坏。
赵满仓在旁边看得乐了：“丫头，你要是能真用这玩意儿点豆腐，叔就服你。”
三人回到豆腐店，夜色已深，赵家豆腐店的后厨很是整洁利落。老旧的灶台边，水缸和石磨一字排开，墙角挂着几只裂口的木桶和擦锅用的破布。空气里混着豆香、炭火、旧油烟和一股说不清的咸味。厨房一角，泡了一夜的黄豆发胀、皮皱，桌上还放着剩下的冷豆腐，盖着块湿麻布。
唐叶又细细的筛了一遍石膏粉，拣去杂质，再用清水和开，静静沉淀，等最细的石膏沉到底，把上面的水倒掉，只留乳白色的浆液。
厨房里炉火正旺，磨好的豆浆咕嘟咕嘟地沸着，空气里满是豆子的清香和炭火的焦味。唐叶动作熟练地舀出一碗豆浆放凉，再将调好的石膏水一点点倒进去，边倒边搅拌，精神太集中，不知不觉后背起了薄汗。
赵满仓和李桂花全围在灶台前，夫妻俩全程紧盯，怕她搞鬼。
等了不知道多久后，锅里的豆浆渐渐凝结成雪白细嫩的豆腐。唐叶用木勺小心舀了一块，豆腐在勺上轻轻晃荡，几乎要滑下来。
唐叶先当着他们面吃了一口。
“来，尝尝。”唐叶把豆腐递到赵满仓跟前。
赵满仓眯着眼，夹起一块，果然筷子不敢用力，嫩的几乎夹不住，递到嘴边，眉毛先跳了两下，一口咬下去——
滑。软。细腻得能直接咽下去，带着微微的甘甜，豆香轻盈，没有半点腥味，也不塞牙。再咬一口，竟然能抖动，像奶皮一样嫩。
“这豆腐……！”赵满仓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夹起一块又一块，嘴里不停地夸，“真的跟豆浆似的！都不用嚼！”
李桂花也没犹豫，嘴里也塞了一大块，满脸陶醉，小眼睛闪着光，噎得直拍胸脯：“娘诶，咽下去嘴里甜得慌！”
刚做出来的豆腐很快就吃完了，唐叶开始处理下一版，转身的功夫，赵满仓和李桂花互看一眼，心里那个算盘打得啪啪响——交换了眼神，这丫头手艺要真留下来，家里以后不愁发不了财！
“丫头，这手艺以后跟我干！”赵满仓立刻拍板，脸上笑得热情，眼神却满是算计，“包吃包住，工钱另说！”
李桂花也笑眯眯地搂着唐叶：“有啥事找大娘，咱家以后就是一家人。大娘这就给你收拾出地方住着。”
门外传来男声：“爹、娘，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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