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昭回房,睡梦中又闻琴声幽咽。她循声望去,雾霭深处,一人独坐抚琴。溪石嶙峋,细水泠泠,她提裙涉水,步履轻悄。然白雾如巨兽之口,骤然吞噬琴音人影,徒留一片混沌重浊。
她骤然惊醒,额上冷汗涔涔。
推窗四望,庭园寂寂,唯有雨声淅沥,哪闻琴韵?
睡意尽消,她披衣执伞,悄然踏出房门。
雨点敲击伞面,声声叩心。穿过湿漉小径,眼前湖面烟波浩渺,寒雾如绡,缠绕着水色清冷。芙昭拢紧衣襟,指尖微凉,将伞倚在亭柱,步入昨日亭中。
正对雨雾空濛的湖面怔忡出神,忽闻一声清朗:“你怎会在这?”打断思绪的人悄然立于亭外,持伞望向芙昭。
这撞见之人正是雁疏,只见他一身天水碧绫锦袍,银线精绣一竿新雪压翠竹,斜逸衣襟。较之昨日玄衣的沉肃,此刻如破云之月,倒有一分温润清新生机。
“还道以为是自己撞了鬼?”他展眉一笑,恰逢初阳跃出云层,金芒凌空泼洒,碎落在他唇角,瞬间融化了周遭孤寒。
所谓雪涧炸裂春溪涌,清凌凌荡碎孤寒,只听心头“嗒”一声轻响,芙昭适才走神唤回,只余一线眼风虚虚扫过他,语带薄嗔:“青天白日,何来的鬼?”
“这天光熹微,你这一身白衣素装,恍若孤魂现世,难免不让人看走眼。”雁疏信步近前,笑意温煦。
“白衣便是鬼,那你怎还敢走近?”芙昭挑眉。
“大白天见鬼这也是头一遭,自然得走近看仔细些,若是个玉面罗刹,也算是奇缘。”他语带戏谑。
“小主讨乔家妹妹开心的俏皮话就莫要在我这用了,白费口舌。”芙昭侧身,望向湖心。
“衣衫单薄,清晨独坐寒亭,莫不是昨夜……辗转难眠?”雁疏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间。
“夜来多梦,皆因小主琴音扰人清梦,惹得我一夜难眠。”芙昭语气锋利如刃。
“我弹曲?”雁疏讶然,“昨夜星月寂寥,我睡得深沉,何时曾弹过琴?”
“那就是梦里弹了。”芙昭语气坚决。
“呵呵,”雁疏低笑,“依小姐这话昨日梦魇亦要归咎我头上来?当真是六月飞雪,奇冤一桩。”
“冤?”芙昭起身,素衣裙摆垂落拂过石椅,“小主既认我为女鬼,那与我这鬼魅计较什么?”说罢,她越过雁疏:“失陪了。”俯身去拾伞,白衫下露出的云袖跳出的点点碎红镶边,还有裙摆下点点缀嵌的红蕊。
雁疏转身伸手,指尖轻勾她衣袖,“不过戏言,小姐莫恼。”
芙昭抽回衣袖,眼风如霜刃扫过。
“是在下眼拙,”雁疏拱手致歉,目光掠过那抹跳脱的殷红,“小姐这赤瑛点染的纱罗,清雅出尘,何来鬼气?雁疏唐突,万望海涵。”
芙昭轻哼一声,抬首望天:“雨霁天青,竟然如此,就有劳小主将伞帮我送回房。”话未等他点头,伞柄已递向他面前。
“义不容辞,那小姐这是要……”雁疏接过竹伞。
“时辰不早,该去向太夫人辞行了。”
“那真是巧了,”雁疏眸中精光微闪,“在下亦需辞行。不如同行?”
芙昭粗略一瞥,微微颔首。
雁疏执伞相随。辞别太夫人,二人步出主屋。
行至半途,芙昭想到什么,驻足:“小主将伞予我即可。”
“无妨,我送小姐至居处。”
“路我认得。”
“小姐允我同行,想来心中应是要问些什么?可为何不开口呢?”他笑意清浅,似看透她心思。
“比起我心中疑惑,小主怕只是更深吧?否则,何以这般老实的跟着我?”芙昭回身,眸光如镜。
“既如此,那你先问。”
“在这?”
“但问无妨。”
天际白鸟飞过,树荫风动柳梢。
两人并步向前,她开口:“小主琴技卓绝,还未曾告知是师承何门?”
“此事昨日乔小姐已追问过。”
“小主如何答的?”
“兄长所授。”
“兄长?”芙昭心疑。
“是。虽无血亲,却情同手足。”雁疏语声沉静。
“哦?”芙昭心念电转,推算开来:“竟无血亲那显然并非雁家少主了,说来也是从未听闻他人善琴,况且——”她话锋微顿,佯装无意,“雁家兄弟向来不合,争权夺利,世家之中谁人不知,令兄又岂会安坐于旁授你琴艺?”
“咳……”雁疏面露难色,“小姐对我雁家兄弟了解还真不少,属实惭愧,让小姐见笑了。”
“见笑倒不至于,只是你的这位兄长究竟是何人?”芙昭想起他出身两家之姓,不是雁家那难不成是戚家了?
“小姐这般追问,难不成是想拜会我这位兄长?”雁疏眼神亮如星光,看出她心中所想。
“拜会也要看是否真有此人?就怕是你随意捏造,搪塞我的。”芙昭紧盯着他,等他相告。
“呵呵,”雁疏笑意深长,“若兄长尚在,我定会为小姐引荐。”
“那如今你这兄长是去了何处?”
雁疏抬眼看了看天上,暗示着。
“天上?”芙昭心头一紧。
“我知你不信,但若是兄长健在,我雁疏也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你?”芙昭心里打鼓,虽她自是不信,可这话反倒让她心中有了对象,她追问:“那他的名讳可否告知?”
“小姐是认识?”
“你可还未讲。”
“那我若讲了,小姐可否应我一事?”
“你这顽人,话都未说便想着来套我?”
“小姐□□,不愧是芙府之女。”
“小主这是不愿说了?”
“你心中都已然有了答案,我又何必多言。”
“看来小主是确定这人我识得。”
雁疏笃定点了点头,“那——现在换我问你。”
“可我不会答你。”芙昭倒直接省了绕圈,当即否定。
“你还未听怎会知不答?”雁疏悠然笑笑,伞支一旁。
她眉梢倏然挑起,看他嘴角噙着三分轻佻,这人天生一副祸水骨相,偏生得眼波流转似蜜浆溺人,通身都是造物设的迷障,那蜜色柔光中淬毒,暖意笑涡里藏针。
芙昭指节在袖底微蜷,微风掠过廊下铜铃,他忽然倾身,叮咚铃响如心声漫过三尺之距,她眼睑似青雀离枝的刹那轻颤,目光却袅袅落在他唇角——
“素闻芙府向来教女有方。红袖挽剑,素手调香,罗裙踏惊鸿,落笔勾金芒。可如今小姐这一副春山无木、谷仓空腹,当真是如此吗?”
“那小主觉得呢?”芙昭退步,松了与他对视。
“毕竟是坊间佳话岂会是空穴来风,小姐不肯认?”
“坊间锦绣,不过彩绣文章,七分虚饰。小主怎也信?”
“可这世人皆信。”
“那不幸,倒教世人失望了。”芙昭语带讥诮。
雁疏冷笑,“我看是小姐明珠暗藏,故意示拙。”
芙昭眉心微蹙,违心掩饰:“小主多心了。”
“莫非是为了搅黄与琰府的婚事?”雁疏目光如炬,直刺她心底。
“何至于此?”芙昭假笑,指节紧握。
“怎不至于?”雁疏步步紧逼,“琰府择媳,首重芙府’才情品德,学识身家’八字真金。若无此傍身,仅凭门楣,岂能入眼?”
“联姻结盟,门户相当亦是足矣。”芙昭辩驳。
“雁疏我不信,”他摇头,斩钉截铁,“姑娘出身芙府,岂会一无所长?”
“得小主高看,反教我自惭形秽了。”芙昭语含讽意。
“可此计并不高明,难坏姻缘。”雁疏瞬而断言。
“那小主可有圣裁?”芙昭有意反诘。
“雁疏我无意献策,”他目光深邃,“唯有一问:小姐若不为嫁,如此一番又所谋为何?”
芙昭只觉警钟骤鸣,她虽面上笑意未减,可心湖已掀狂澜:“呵呵,小主此问倒难住我了。”
“嫁人非小姐出路,若有他图,小姐不妨信我,雁疏我或可帮你。”
“雁小主还真是直言不讳,多谢小主美意,我哪里需要什么帮忙。”芙昭强作镇定。
“话已撂这,此时四下无人,小姐何须讳言?”雁疏抬眼示意。
芙昭循他目光望去——漆黑信鸦一只,静栖枝梢,瞳如墨玉。
“小主好意芙昭领会,”芙昭低身拿起他身边竹伞,“且不扰小主遛鸟了,别过。”
雁疏目送她背影,唤道:“小姐珍重,我们来日方长。”话罢唇边笑意莫测。
芙昭疾步回房,阖上门扉,背抵门板。雁疏之言如附骨之疽,尤其他借信鸦点破她与琰暝私语,更令她如芒在背。那黑毛小鸟,莫非还能传人言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晌午时分,芙昭步入膳厅。乔婉早已踞坐主位,笑靥如花:“哟,芙家姐姐可算来了!”
“这又是刮哪面的风啊?”
“听闻芙小姐今日回去,不才这今日府上刚刚送来极品,妹妹特备了些’山珍海错’,给小姐这’蓬门荜户’出来的,开开眼、尝尝鲜!”她素手一扬,指向满桌奇珍。
“呵呵,你还真是客气。”芙昭敷衍笑笑,目光扫过——生腌青虾赤蟹,莹白贝肉尚带血丝,断腕的八爪鱼犹在盘中痉挛蠕动,她面色瞬时微白。
乔婉见状,这下乐了:“芙小姐莫慌!想着小姐姐金枝玉叶,许是吃不惯这些腥冷玩意儿,特意备了清蒸石斑、煨炖海参,皆是熟物,望能入小姐玉口。”
“乔妹盛意,芙昭愧领。”芙昭语声昂扬,紧咬着气腔。
“哎——”乔婉娇声纠正,“‘乔妹’可是自家人叫的。芙小姐嘛,还是称我’婉儿小姐’听着顺耳些。”
“是,真是谢过婉儿小姐。”芙昭从善如流。
“嗯嘛,这才对呀。那不打扰小姐用餐了,慢慢享用吧。”乔婉起身,行至门边忽又回首,嫣然一笑:“可紧记要’粒粒皆辛苦’哦,琰哥哥向来最恶人暴殄天物了。”语罢,翩然而去。
芙昭面上浅笑倏然敛尽。她凝视满桌“珍馐”,实在毫无胃口。
侍立丫鬟捧上汤盏:“小姐,这海参最是滋补……”
“嗯。”芙昭颔首,目光掠过庭院中忙碌的仆役,忽而展颜:“你们可都吃得惯这些?”
“我们这些下人哪有资格吃这些,这些都是主子才能吃的。”
“哦。”芙昭意味深长点了点头,“那要不——”
随之一乐,这满桌佳肴,岂能独享,全赏下去,阖院同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