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蒙上眼,拿着引路杖,刚出薛府门,小黄已在门口。
“汪汪。”小黄,是小黄。
“嗯嗯。”知道了,沈昭回应。
她左手牵着狗,右手拿着杖,想回头跟身后的薛临摆摆手,叫他别送了,两只手都不太得空,只能把右手引路杖在空中挥了两下,权当是摆手。
薛临被她滑稽的样子逗得发笑,“知道了,注意安全。”
“嗯嗯。”沈昭敷衍回应。
崖城不大,从薛府到摊位的路并不远。
自从真正开始学习术学开始,沈昭便做好了接受最坏结局的准备,为心中事,不管代价。好一点的或许是顺利的不痛苦的死去,坏一点的就是身体一点点坏掉,死也死不好。
也就是做好了有一天,五感尽失的准备,她现在虽不能和师傅一样,完全没有光感仍感知身边事物,但是蒙上眼正常生活对她来说还是不难。
只是长期蒙眼,难免压住眼睛,总感到眼睛干涩不适,薛临,倒是细心。
希望有一天他能真的放下戒备,坦诚相待,希望他们能成为朋友。
“小神仙!您可算来了,我等您快一个时辰了!”
沈昭还没回过神来,在离摊位还有两步距离的位置,被迫切的王夫人拉到了摊位上。
沈昭慢悠悠坐下来,装作微微愠色,不言语。
王夫人见状赶忙赔不是,“不好意思,冒犯到小神仙了,主要是我确实着急了,怕您不来。”
沈昭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我几时来,自有我的缘由。”
没睡好,困得早上起不来,也是缘由,沈昭倒是没骗她。
王夫人被沈昭的气势吓得有些不敢说话了,生怕说错什么得罪了她。
沈昭觉得她装腔作势演这一出也差不多了,不想同她过多耽误自己的时间。
她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王夫人懂了她的意思,急忙将东西递上。
一张写着王员外,小妾刘淑敏,庶子王逸三人生辰八字的纸条。
还有他们三人各自一件里衣。
沈昭伸手,并未先摸衣物,而是将指尖轻轻按在那张写着八字的纸条上,双目微阖,运用抚气术,将自我意念放于八字感知。
手指拂过王员外八字时,手指触感由温暖转为冰凉。
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年柱甲木,月柱丙火,丙火为太阳之火,烈焰灼灼。木生火旺,火助木荣。这是‘木火通明’的贵格,主才华出众,事业显达,子孙繁茂,不对。
“怎么了?”王夫人跟着一起紧张起来了。
“八字不对。”
“不可能啊,刘氏的八字是媒人合八字时的,那庶子出生时我是在的。”
沈昭不言语。
王夫人的面色从疑虑逐渐变得不明朗起来。
“是......我家老爷的不对?”
沈昭点了点头。
“不可能啊,当初我们合婚的时候,送来的八字就是这个,我一直留着的,老爷年年也是这个时候过生辰。”
沈昭不说,仍锁着眉头。
瞧她这模样,王夫人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回忆里。
“当时,媒人来说亲,我母亲找人同我们合了八字,说是他八字旺我子孙,将来必定儿孙满堂,不愁子孙福禄......”
沈昭轻笑一声,右手两指,轻轻搭上她的右手脉搏处,不顾她的反应,给她讲述着她的生平。
“所以,你富商黄家嫡女黄婉便下嫁给这个不过祖上出过举子,实则早就落魄的王家。”
“赔了嫁妆,又捐钱买了个官府定额外的无实权的九品员外郎给他,自此他成了王员外,你成了王夫人。”
“不久后,黄家败落,人人都叫你王夫人,好似你有今日荣耀都是,仰仗着夫家。”
“你便日日盼望着,合婚时所说的,子孙满堂,福禄双全,结果求子也不顺利,历经坎坷,也就得了一个儿子,儿子却还是平庸之辈。”
“王员外的身体日渐不行,你还得替他操持着,娶小妾冲喜。”
沈昭稍微顿了顿,给她留了些反应的时间。
“所以,黄婉,到今日,你还是未曾怀疑过,王员外当日合婚的八字,是否是假的呢?”
黄婉面色越来越惨白,她随着沈昭的思绪,回忆着自己过往三十多年,从她成婚之后,便再无喜事发生,这桩婚事,好像,夺走了她的一切。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
她费尽心思所维持的现在的一切,就要因为一个多年前的真相而烟消云散吗,黄家败落,她早已无路可去。
“可是,你儿子的一生,你也想像黄家一样,悲惨收尾吗?”
沈昭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发问。
黄婉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沈昭从身上掏出早准备好的黄纸,咬破食指,在黄纸上以血画符。
先是在黄纸中央偏上,用指尖血点出三个小点,构成一个极小的、不规则的三角形,宛如脚印形状。接着,在三点下方再画了两个。最后,从第一个脚印开始,用一道向下延伸并略带弧度的血线,斜向连接至黄纸边缘,尽头再画一个圆。
递给黄婉。
黄婉接过一看,寥寥几笔,甚至有些潦草。
“先生这......”
“此符需在子时三刻,天地气交之时,贴于他印堂正中。符力会引他‘身魄’自行其是,去找那藏匿之物。此间过程,他心神闭塞,一如梦游。”
“待翌日晨光一照,符力自散,他便会神归其位,于昨夜之事,再无半点记忆。你明日将将所见一一告诉于我,我便知道他们王家的盘算了。”
“切记,勿动下面东西。”
黄婉没有立刻应下,但也没有拒绝。
沈昭手指不经意间拂过王逸的衣物,再次运用抚气术感知。
她跟师傅至今,学得最好的便是抚气术,师傅说,是因为她长期宿于日月之下,气修得清明,因此拥有共感万物的能力,虚实万物皆呈现具象化为她所用。
这是她目前于自己损害最小的术法了,因为万物是自愿,而非她强迫,只要不要频繁使用,便无碍。
她的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热麻”感,气息虽“清”却“躁”,如被强行催生的禾苗,长势虽旺却根底虚浮。此子的聪颖果然并非天生地养,而是外来之力“嫁接”所致,是为“伪清”,实则为“浊”。
“王逸借的是你儿子原本的运,他不能杀,杀了,你儿子一样会死。不管你恨不恨,你没得选了。”
沉默片刻,黄婉应下。
待黄婉走后。
沈昭陷入沉思,不对,太不对了。王家的局或许比她想象中深得多。
她感到一阵疲惫,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金豆,那微凉的触感,竟让她心绪平和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清透的男声带着些许迟疑,在不远处响起,仿佛怕惊扰了她。
“小先生?”
是江砚,和江月。
“江月,你怎么来了。”
沈昭下意识开口问道。
江月看着沈昭手上的红绳和金豆,笑道:“瞧见小先生无恙,我们兄妹便放心了。这红绳,小先生竟还带着,昨日你不收,我便去旁边铺子做成了手链,回来时,瞧见你晕倒了,那薛公子着急带着你走,怕弄丢了,慌乱中便戴在了你手上。”
沈昭同她说话时总忍不住的把声音放缓,尽量显得更轻柔,但她的男声本就凌冽,跟江月说话,好似有些不和谐,竟透露着一丝局促。
“啊,哦,是你给我带上的呀,我蛮喜欢的,便没摘下来。”
江月俏皮地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那小先生可以答应月儿,永远不摘下来吗?”
“可......可以。”
沈昭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是一个,擅长演戏的人,但她从不骗朋友,答应朋友的便一定做到。
只是,她一般不和人做朋友,她下意识拿这个只有几面之源的小姑娘,当作朋友了,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她半条命吗......
“小先生,你为何告诉她真相。”
是江砚在问。
“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沈昭答。她不禁想,那江月呢?她有权知道六日之后自己将死的真相吗?
“坏人也有吗?”江砚再问。
“知道真相便一定好吗?”沈昭再答。而我呢,我知道了这个真相,又能如何?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沈昭强自镇定的外壳。她想起师傅,想起自己逆天改命的代价,想起那些在权贵斗争中无声消失的普通人。真相的意义是什么呢?是让本就如浮萍一样的人,连点盼头都不配有吗。
江砚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在沈昭听来却是一种妥协,一种她最憎恶的、对不公现实的默许。
“江砚,你不是看不见这世间的黑暗,你自欺欺人,说到底不过是懦弱,自诩君子,实则不过是哪头都不想舍弃,又要风骨,又想施展抱负。可是如今世道便是,有风骨的人便难登高堂。你还不如真的是,看不见真相呢。”
沈昭心里有些烦乱,江月的出现,有些扰乱了她的心,让她很想发泄一点什么,便莫名其妙说了江砚一通。
沈昭知道,她有点生气了,怒其不争,其实也可能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无力,救不了江月。看着这个当哥哥的,一副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模样,便气他自欺欺人,若是早日成长,也许就不是这个结局。
“昨日,你同我说,我许是银钱不够,被迫沦落摊贩。我且问你,什么叫沦落摊贩,那你去认真瞧过街边那些摊贩吗?你凭什么就瞧不起摊贩,就因为你读过书,他们不识字?”
江砚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愕然又有些委屈,下意识辩解道:“我并非瞧不起摊贩,只是为先生您觉得惋惜……”
“惋惜?”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了沈昭压抑的情绪,“原来是你觉得,我就高他们一等,我来摆摊,便是沦落。所以,公子王孙的命就是比普通百姓的贵吗?”
沈昭知道,她有些失态了。这些话,与其说是骂江砚,不如说是骂给她自己听的。她看着江砚震惊而苍白的脸,一股混合着愧疚和疲惫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气江砚的懦弱,更气自己的迁怒。
最后一句话,昨日她问过师傅,她的命是不是比江月的贵。
虽然她并不这样认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人这样认为,不然也不会派江月来。
至于这背后的真相,沈昭暂时并不想知道。
这人间如污水,去复仇也好,去讨公道也好,去找真相也好,趟进这摊浑水,便再不能独善其身。
可以说,她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只是和江砚不同。
江砚是明知真相仍可自我欺骗,沈昭足够了解自己,只要让她知道真相,一旦萌生什么念头,不管代价,也要达成目标。
江砚正准备开口。
沈昭将他打断,“我且再问你,我说这金豆是江月的前尘耻辱之物时,你也并未反驳我。这样的过去,不是她选择的,她是受害者,她也很痛苦。你不否认我,便是下意识也认为那段过去是耻辱,就算,有一天,她迫于生计自己主动去做歌妓,那又如何,为何以摆摊为耻,以女子出卖色相为耻,男子写文章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时,就不为耻了吗?”
沈昭常常做一个糊涂的人,不去多想,多思,她的命,是师傅保下来的,逆天改命,代价必定很大,她从前从不去问。她怕自己陷入无尽痛苦之中,如今因她而死的第一个人,就在她的面前,她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还有六日,便是她的生辰,也是江月的死期。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江砚回忆着妹妹和他说的,建立新的秩序,他没钱没势,他不自欺欺人,他能做什么呢......
江月心中的想法更是尘埃落定了,她眼底真的泛起笑意。
“昨日看先生身子不适,今日前来叨扰,瞧见先生身体无碍,我们便也不打扰了。”
江月起身,拉着江砚,准备走了,回头补了一句。
“先生,江月祝你,长命安康,得偿所愿,如日绚烂。”
太阳升起来,月亮便会消失。
先生,你既如此重情重义,已为我失了态。那我便要用我最后的六天,换你,一生对我的亏欠。换哥哥,一个机会。
哥哥,愿你有一天,不再为无力改变而自欺欺人,愿你登上高位,做你想做的一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