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程背着包，一步一步走下宿舍楼。水泥台阶在脚下发出空旷的回响。阳光从楼道口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却又很坚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扇熟悉的宿舍门。
直到走出宿舍楼，灼热的阳光猛地扑了他满头满脸，他才像是被烫到般微微眯起眼。空气里弥漫着夏日草木蒸腾的气息和离别的味道。路边堆着一些丢弃的旧物和打包好的行李。
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家在本市，他其实并不急着回去。只是那个空间，他一时半刻不想再待下去。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李鹏程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一股混合着期待和抗拒的战栗窜过后背。他猛地转过身——
不是张叶轩。
是班里一个平时没什么交情的男生，叫王超，脸上带着点毕业季特有的、浮于表面的兴奋和匆忙。
“李鹏程？正好碰上你了，”王超从背包侧袋掏出一本挺厚的、装饰精美的册子，塞到他手里，“喏，你的同学录，张叶轩之前放我这儿让我帮忙填的，我刚弄完。你顺便带给他吧，我赶时间先走了啊！”
王超语速很快，说完也不等李鹏程反应，挥挥手就急匆匆地跑向了不远处停着的家长的车。
李鹏程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那本硬壳封面的同学录。烫金的“青春不散场”几个字在阳光下有点刺眼。
张叶轩的。
他捏着册子边缘，指尖微微用力。他想把这本东西直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或者随便找个路过的同学转交。
但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就是王超龙飞凤舞的留言和联系方式，后面几页是其他几个男生的，大多写着“前程似锦”或画着搞怪表情。
他没什么表情地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指尖触到某一页的异常。
很厚。比其他单张的纸页厚得多。
他停住，往回翻了一页。
是张叶轩的那一页。
纸张的厚度来自于被胶水精心粘上去的、一张张裁剪下来的拍立得相纸。
李鹏程的呼吸骤然屏住。
那些照片——是他刚刚在张叶轩手机里删除的那些。
他坐在图书馆窗边阳光下发呆的侧脸，他趴在课桌上午睡时微蹙的眉头，他在篮球场边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他晚自习结束后独自走在路灯下被拉长的背影……甚至，还有更早的，高一运动会时他跑完三千米累得直接坐在跑道边、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懵懂……
每一张偷拍的角度，每一个凝固的瞬间，都被小心地裁剪下来，一张贴着一张，密密麻麻却排列有序地粘满了这一整页同学录。在每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下面，还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行小小的、清晰的日期，和一句简短的、当时的情景。
「3月14日，阴。你好像有点感冒，鼻子红红的，可爱。」
「5月8日，晴。隔壁班女生给你递水，你没要。高兴。」
「6月21日，晚自习。你解不出题咬笔杆的样子，看了半小时。」
「昨晚。你睡在我床上。我大概真的没救了。」
最后一张，是昨晚他睡在张叶轩床上的样子。照片下面，没有日期，只有一句话，笔迹因为用力而微微晕开：
「对不起。还有，别走。」
李鹏程的指尖死死掐在那硬质的纸页上，掐得指节泛白。阳光晃得他眼前发花，那些小小的影像和文字扭曲着，烫着他的瞳孔。
他猛地合上同学录，发出“啪”的一声重响。胸口剧烈起伏，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针扎似的疼。
他站在原地，烈日当头，却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那本同学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拿不住，又像一块千钧的巨石，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该把它扔了。或者撕碎。这才是最解恨、最干脆的做法。
可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他脑子一片混乱，几乎要被这种铺天盖地的、迟来的、笨拙又偏执的“证据”淹没时，一阵急促到慌乱的脚步声从他刚才出来的宿舍楼方向猛地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喘不上气的喘息，跌跌撞撞。
李鹏程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张叶轩冲到了宿舍楼门口，一手死死抓着门框，像是怕自己脱力跪下去。他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像疯了一样在门口散落的人群中仓惶地扫视，直到——
直到他的目光，猛地捕捉到了站在不远处阳光下的李鹏程。
以及李鹏程手里，那本摊开着的同学录。
张叶轩的瞳孔骤然缩紧，所有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当头劈中，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抓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狰狞泛白。
恐慌、绝望、被彻底剥开的羞耻……种种情绪在他眼中剧烈地翻滚、炸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一点破碎嘶哑的气音。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照着他无处遁形的、彻底暴露后的苍白和狼狈。
李鹏程隔着几步的距离，握着那本沉重无比的同学录。
空气凝固了。其他同学的嬉笑声……所有声音都潮水般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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