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声格外汹涌,似是要将人吞没。
贺明意到书房的时候,被门口的长夜拦住,转身进去通禀时,就听见耳边传来长月细碎的嘟囔。
“谁人不知王爷他不理政务,书房中能有什么机密,这般谨慎。”
贺明意轻握住她的手腕,拍了拍,示意她莫要多言。
宽敞的殿堂之内,炭炉正静静燃烧着,炉中通红的炭块不时迸发出细碎的火星。厚重的帷幔将为数不多的寒意隔绝在外。
贺明意进来没多久,额角便沁出一层细汗。
她没有开口询问,反倒是细致的替他补了茶水。
“今日随我们一道回来的巫医,说温度高些,有利于我的腿疾。”
沈淮序眼眸垂了下来,才接着开口。
“王妃若是嫌它碍事,吩咐人撤下去便是。”
贺明意用衣袖轻拭额角,蘸去额角的汗。心中想着事,回过神来时,才做出了回应。
“未曾,只是巫医这法子可有医书上记载过。臣妾愚见,炭炉烧的此处闷热潮湿,巫医说此法对腿疾有利,可王爷若出了殿,着了风,怕是腿疾还没好,风寒就来了……“
沈淮序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好像有一瞬,回到了曾经在学堂里,那个侃侃而谈的贺明意。
“长夜,将炭炉抬到殿外去。”
贺明意倒是没想到沈淮序能这么快就接受她的提议,只见他试探性的开口。
“王妃,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贺明意看着他那般未曾藏匿完全的忐忑神情,朝他恭敬行了万福礼才开口:
“臣妾是来谢王爷,今日愿和妾身一同入宫。”
说的不是“陪”,而是“一同”。贺明意自知自己没那么大脸面,咬文嚼字说出口的恭顺谦卑之语,落到沈淮序的耳边,刺的耳朵周围的神经一起发作。
他小幅度的点了下头,想要再同她说些只言片语,开口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此刻书房里没了细碎火星子迸发的声音,殿内仿佛时间静止般的安静。
长夜的出现打破了这近乎怪异的安静。
“王爷,王妃,有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贺明意识趣的想回避,却被一旁的沈淮序拽住手腕。
“念!”
“新婚贺礼过几日就送到大哥府上,大哥刚成家,记得对贺小姐怜香惜玉一些。若日后本宫知道你冷落了贺小姐,本宫自将她接进宫中,好生将养。朝中的事,想必大哥都没有贺小姐清楚吧,大哥想要插手,不妨找贺小姐聊聊,再进宫来跟本宫汇报,差点忘了大哥腿脚不利索,那就只有麻烦贺小姐帮忙了……”
字里行间全是轻视与挑衅。
长夜念的满肚子火,面上却和自家主子一样的波澜不惊。
这让贺明意摸不准是要安慰还是如何。上午皇后同她说的话,此刻又清晰的耳边响起。
她跪下朝他行大礼,直白的言语让沈淮序愣了神。
“王爷,朝堂瞬息万变,自古以来的社稷之争,入局者非死即伤。妾身恳求王爷,既已从此局摘出,便圈地自保。”
“这是王妃的想法,还是……明意的想法?”
贺明意自始至终都埋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明显察觉她出口时颤抖的声线。
“王妃便是贺明意,贺明意便是王妃。”
可曾经的贺明意不会弃民生与不顾,而王妃却可以。
面前的王妃,早已没了当初一心为民,大义凛然的率真,而是背上了枷锁,画地为牢。
“王妃,有时你以为的形势所迫,全身而退,其实不过还是被别人推着走。”
此种情境下的贺明意尚且无法理解这句话,又或者说,她求的就是个侥幸。
“王爷,妾身唯一担心的便是织锦案,如今草草结案,百姓众说纷纭,父皇定会与您重提此事,要您重审翻案。”
这件事,贺明意在皇后那听了个完全,而如若陛下真的想让沈淮序重返朝堂,那必然要借由此案,先打压掉沈淮锦的一部分焰气。
可陛下断然不会考虑,若真把织锦案中最大的受益者逼上绝路,也许沈淮序的命便葬送在此。
“妾身只希望王爷,莫去插手织锦案,查也查不得!”
贺明意见他惆怅两难的神色,又再次开口:
“大理寺压着的,从来不只有织锦这一案,父皇却将旧案提出一一重审,唯独挑的是这织锦案……”
沈淮序从容的接着话:“他知道此事定是他的手笔,曾经去查尚且有蛛丝马迹,现在去,无异于打草惊蛇,偏偏还会落得个一无所获的结果。”
她朝他微微欠身行礼,算是对他所表之言的肯定。
可明哲保身当真是此局最好的解法吗?
晚间微凉的风吹起沈淮序的衣角,他凝眸眼前的玉兰良久。
少时宫闱深处,贺明意最是喜爱学堂前的玉兰,每逢暮春时节,便总能看见有个小身影,独自倚着雕栏赏景发呆。
哪晓得一场大火,淹没正值花期的玉兰……
待到沈淮序“安定”下来,着手让人再后院又种满了玉兰。
新栽的树苗早已亭亭如盖,白玉般的花瓣在春风中簌簌抖落,在空中划出弧线,最终落在沈淮序盖的厚毯上。
“王爷,药再不喝便要凉了。”贺明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从婢女手中接过汤药。
汤药飘来的苦涩,让她想起曾经发着高热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虽脸色苍白,看着虚弱,身上所展现的傲然气度与张扬神采,却不减半分。
此刻沈淮序垂着头,指尖无意识的摩挲花瓣。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看得贺明意的喉咙一紧。
那双手,从前教她握笔,教她执棋,如今捏着花瓣,却在轻颤。
“院里的玉兰……开得很好。”他忽然出声。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树繁花。
风又起,玉兰花瓣飘进汤药,在琥珀色的药汤里打了个旋,好似上一秒漂浮的花瓣下一面便要被吞噬。
贺明意吩咐身旁的婢女重新煎一副药,不做声的蹲下替他掖了掖盖着的厚毯。
“是很好的。”她哽咽的回答。
沈淮序伸出手,想帮她拾去发丝间的花瓣,却在将要触及时握拳收回。
“王爷,起风了,我推您回去。”
“好…”轮椅慢慢前行。
他轻声询问:“明意…王妃现在可喜欢…玉兰?”
“王爷喜欢的,便是妾身喜欢的”
已是夕阳,残余的光射在她身上时,沈淮序总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从前贺明意喜欢玉兰,故而沈淮序也跟着喜欢。想到这,沈淮序脱口而出。
“我很喜欢。”
贺明意一瞬的愣神,随即便开口道:“玉兰是新生,母后也说这花最适合王爷。”
语气中带着丝坚定:“玉兰寓意是极好的,后院开得如此繁盛,臣妾想,是预示着王爷的腿疾定能逐步恢复。”
沈淮序闪动眼眸,他背朝她,故而贺明意看不出他的情绪和想法。
明明是安慰和鼓励,此刻贺明意却开始仔仔细细的斟酌刚才的话,是否触及王爷忌讳,言行是否合乎礼度。
轮椅上的背影,在此刻显得越发单薄。沈淮序缄默的反应让她开始懊悔。
她停下,屈膝跪于他身侧,云鬓间的步摇纹丝不动。双手交叠于额前,行的是大礼中最为庄重的“肃拜”之式。
“起来,王妃起来。”语气中带着不可置疑。
贺明意闻言却将头埋的更低了。
风骤停,铜铃寂,她唯独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王妃这是在逼我吗?”沈淮序嗓音沙哑。
贺明意听出了字里行间的怒意。
母亲曾告诫她,不能忤逆夫家,皇家规矩繁多,既入夫门,当以隐忍,包容,才方能不为贺家招致流言蜚语与非议目光。
可残阳投射在她衣襟上时,却将母亲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同样她也忘了,如今在她面前的,不是从前的沈淮序,是皇帝的嫡长子,是玉叶金枝的王爷。
她仍旧恭敬的回禀,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情绪:“并非……”
“贺明意,你若想走本王不会拦你,你大可不必用这种法子来折辱我。”
沈淮序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原以为满院兰花能令她开怀,他原以为能将她的心拉得近些。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谨慎守礼的王妃。
贺明意再次开口说的,不过还是那些话。
长月来时,正巧遇见这番景象。不同于埋着头的贺明意,她清楚看见沈淮序紧蹙的眉,和无声的叹息,极度的克制让他的肩膀细微的颤抖。
“长月,扶你家小姐起来。”沈淮序沉重的垂眸。
他们的距离被斜射下的一缕余晖,隔的这般远。
远到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她此刻在他身后推着他,步摇却被甩的叮当响。
这声音在幽深寂静的长廊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橙红色,惊醒湖中原本欢愉的鱼儿。
“王爷今晚,还是歇在书房吗?”
沈淮序置于双膝上的手握拳,轻声应答。
贺明意心中一紧,开口却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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