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源大会”从下午五点进行到午夜，结束后老夫妻便来到我和柳下青的居所做客。他们在我的房间看到那幅地图，赵戳着几个地点说他们最近刚去过这些地方。我一看是E区、M区和Y区的首府。
“那里都很乱，莫斯教的人四处游行，还有什么兄弟会，革命联盟。本来我们下一个地点是E市，而E区的莫斯人民党已经拿起武器在跟E区政府军打起来了。我们及时把旅行地点改成这里，如今觉得是个不错的改动。”赵说。而王沉默寡言，他带有我们Z区传统男人独特的沉稳气质，安静地环顾一圈，然后将目光锁定在赵身上。赵继续说：“海州这边同样发展了两百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种保留着原始气息的热闹才是我们喜欢的，不乱，人们客客气气的。可惜了，伴星来了之后，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还在不在。”热闹犹如迟暮的老人回光返照一般。
“政府会安置好他们的。”我说道
赵笑道：“人在，就什么都在。还会有自由的海滩，还会有载歌载舞的集会。我们在漫长的人生中学会一个道理。”
柳下青问：“什么道理？”
“人啊，才是这世间的主角。一切外部的设施条件毁了消失了都没有关系，只要人好好活着，任何东西都有再建起来的可能。我的祖父说过，人类的未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的祖父经历过人类最可怕的年代，参与了人类文明的重建过程，你们的祖先也是……所以，这次集会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想起了我们夫妻以前的人生，也是有许多困难挫折，好多次都以为这个坎过不去了，未来没有希望了，但是现在的我们还在跟你们小辈讲道理。”赵说罢与王相视一笑。我猜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故事，或许他们有过生离死别，或许有过颠沛流离。
柳下青细细品味这些话，“嗯嗯，我的老板也说，人总要生活下去的，什么失去的只有活着才能拿回来，同样的，什么好东西只有活着才能享用。”
赵说道：“今后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小小的地球不一定够我们有生之年逛的呢。我们要去火星，倘若政府在金星水星上建立人类基地，我们也要去看看。我们年轻时候经常抱着一劳永逸的想法，拼命挣钱，越多越好，然后剩下的人生使劲挥霍直到死亡。然而越是这样想越迷茫，到底挣多少钱才能享受人生？怎么挣都不够，有了一点钱，我们就想要多点钱，有了多点钱就要再多点钱，如果有一天我们花完了又不得不出来挣钱，那时候我们就老了，干不动了。对于未来的生活，我们从期待变成焦虑与害怕。后来我们幡然醒悟，人生开心最重要，把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为没有到来的东西做准备，是世上第一等傻的事情。”
王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这也是他真实的想法。我羡慕这般爱情，男人一言不发，而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我们”做主语。平等的相互依靠的关系，正是我想要的。他们的勇气同样令我敬佩，我认识一些爱好旅游的人，对他们来说，人一生下来会在路上，活在路上，死在路上，甚至有一位朋友正在他的旅途中风餐露宿，但是难以找到像老夫妻那样大年龄的。
“啊，我好羡慕你们这样的爱情啊。”柳下青同我一样的想法。
“我们年纪的确大了，同样的难题在我们面前会比在你们年轻人面前大许多，但是只要我们俩相互扶持相互信任，再大的困难也会迎刃而解。”
“怎么相互扶持？”柳下青问，同时示意我注意听讲，“有什么要注意的？”
“哈哈哈，怎么像是取经的。我们活了大半辈子，之所以和睦相处，大部分原因是是运气好，选了最适合自己的人。如果硬要说什么值得注意，那就是包容和坦诚。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秘密。”
老夫妻回去的时候，我送了他们一程，集会早就结束了，风也停了，万籁俱静。之后我将大门锁起来，上了二楼的卧室，柳下青却还没走。
“你不回房间睡觉嘛？”我倒希望她提出些无理要求。摊牌计划一再推迟，就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如果柳下青妄想更进一步，我将借题发挥，然后说明配她来海州的真正目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在火星所遇到的事。”
什么？第一反应是柳下青要甩了我，不可思议地，我竟然有些失落，转念一想，这正好契合了此行的目的，有何不为，于是静心听了下去。然而，她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令我大跌眼镜，我需要为我和月儿以后稳定的生活而重新考虑我和柳下青之间的关系。
柳下青还在果园的那段时光，六爷对她关照有加。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关心，多是要下位者能奉献更多的忠诚，但是考虑到柳下青的位置，一个学习种植技术的见习生，六爷大抵为了鼓励其积极性。然而，六爷的关心显然超过了界限，他经常与柳下青单独出去考察基地外的环境，有一次柳下青的保护服电池发生泄露，六爷直接用自己的换上去了，若不是立即被救援人员搭救了，后果不堪设想。
“六爷说，火星的温度正在缓慢上升的，土壤里的二氧化碳会释放的，冰会化成水的，以后火星基地以外的土地一样能种植朱雀梨树的，环境改善完成，我们就不用穿戴保护服出基地啦，火星的未来是光明的未来哟。那次他和二号基地的执行官谈话，谈完就带我出去逛逛，还问我，如果有一天，地球与火星只能选一个永远地生活下去，我要选哪个？我要选地球，地球上有你啊。”
柳下青一下抱住我，我脸一红。
“他好像很失望，说羡慕你呢。”
此外，六爷对柳下青无微不至的照顾体现还在个人生活上，不仅让她住上了高级员工才有的单人宿舍，而且特别派遣人去送每日三餐。他曾说过，如果柳下青工作时渴了，不要紧嘛，树上这么多水果挂着，摘了吃了便是。其他见习生敢怒不敢言，闲言流语来了，而柳下青告知原因后，她们也只能感叹柳下青命好了，这个原因可不是天大的秘密，稍微查询一下便可得知。
“六爷一辈子没有结婚，但他有一个女儿，从孤儿院领养的，名字叫做阿柳。顺便提一句，那所孤儿院是六爷出资办起来的哦。阿柳六岁被领养，大家都以为这位命好的小姑娘会开开心心过完一辈子，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六爷确实异常喜欢这个女儿。据说当时六爷初次见阿柳时，眼神都不对劲了，无论说什么都要领养她，他说阿柳是上帝的礼物，跟伴星似的。不过不过，事与愿违，阿柳死了。”柳下青眼神黯淡了，”警方发现她浑身都是伤痕，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具体的就不好打听了，六爷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也不敢打听。总而言之，六爷对我有好感的原因，我长得像阿柳，而且名字里也有柳。”
我晃晃头。回忆起一个案件，曾经一个小电视台曾报道过，穷凶极恶的歹徒趁富豪不在家悄悄潜入了别墅，遇见了小女孩，小女孩不顾战斗力悬殊与歹徒进行殊死搏斗，死前衣服都被撕扯的不成样子。富豪好像就是个老头子，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报道没了下文。
“我的好运都是建立在那个小女孩的痛苦之上，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感到愧疚，因此有一段时间主动躲着六爷。六爷似乎察觉到了，但他不说什么，一如既往对我好。习期满了，坐回程飞船的前一周，六爷问我回不回来了，我说不回来了。的确不回来了，因为六爷的关照，我学到的东西比其他见习生多多了，他还送了好些树苗随下一趟飞船运回来，打理好二十亩地不成问题。六爷叹息说还是要回来，另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要坦白的就是在他家做客的事情。”
一股邪风从阳台吹进来，凉飕飕的，我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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