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至,苏云舒带着秋瞳准时出现在外书房的院落外。
这里连空气都透着不一样的紧绷,青石铺就的路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的古松苍劲挺拔,偶有身着统一服饰的小厮或捧着文书、或引着客人匆匆穿行而过,一个个步履轻快,神色肃然,即便见到她,也只是飞快地瞥一眼,便垂首继续前行,不敢多瞧,更无人交谈。
一种无声的秩序与威压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一个小厮早已候在月洞门外,见到她们,立刻上前躬身行礼:“苏姨娘,耳房已备好,请随小的来。”
他将二人引至正房西侧的一间抱厦。这里虽为耳房,却也宽敞明亮,临窗设有一张花梨木大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摞显然是新搬来的文书。墙角设着茶吊子,淡淡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与正房仅一墙之隔,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模糊人语,却听不真切。
“周先生吩咐了,姨娘可在此阅看这些文书。若需茶水或另有吩咐,唤门外当值的便是。”小厮说完,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云舒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一摞文书最上面的一册封皮上——《永昌七年漕司往来纪要(节录)》。她的心微微一动。
她坐下,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翻阅。
这里的文书与涵秋阁的陈旧底档不同,大多是近期的副本或节录,涉及漕运司与各地仓场、乃至与谢府名下商号的日常公务往来,条款、数目、人员调度,清晰明了,却又像蒙着一层薄纱,关键的决策与背后的博弈隐在字里行间,需得细细品味。
她看得极其专注,时而提笔在旁边的草纸上记下疑点或关键信息,时而凝眉沉思。秋瞳则安静地立在靠门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唯有偶尔掠过苏云舒翻动书页的手的眼神,泄露她的从未松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耳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周先生拿着一卷图纸走了进来,见到苏云舒,他微微颔首:“姨娘。”
“周先生。”苏云舒起身。
“不必多礼。”周先生将图纸放在一旁的空桌上展开,似乎是要查阅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姨娘看了这些文书,可有什么不解之处?”
苏云舒心知这是考校,也是引导。她略一沉吟,挑了一个看似基础的问题:“妾身看到多处提及‘漕粮改折’与‘本色起运’之争,各地比例似乎年年不同,不知这其中取舍,依据为何?”
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直接抓住了这个核心矛盾。他正色解释道:“此间权衡,关乎天时、地利、人情。漕粮折银,利于周转,却易被经手官吏从中牟利;本色起运,损耗虽大,却能确保粮食入库,关乎京师与边军稳定。其中比例,往往是朝中博弈、地方实情与当年收成共同作用的结果。”
他点到即止,并未深入。
苏云舒却从他这番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官吏牟利”与“朝中博弈”这两个关键词,这与父亲手书中的指向隐隐吻合。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恭敬道:“谢先生指点,妾身明白了。”
周先生看着她沉静的模样,心中暗忖:这位苏姨娘,悟性确实不凡。他不再多言,专注地看自己的图纸。
室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书页翻动和偶尔的研墨声。
苏云舒低下头,继续仔细看着手中的文书,心绪却渐渐难以平静。谢不疑授权她看这些,让她得以窥见这庞大势力冰山之一角。然而每一份经过筛选的文书,都可能藏着线索,也藏着致命的危险。
她必须更加小心,像在薄冰上行走,既要看清脚下的路,又要警惕暗处的裂痕。
谢不疑坐在外书房的正厅主位上,听完周先生的低声回禀,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她只问了‘改折’与‘本色’?”他语气平淡。
“是。”周先生垂手而立,“苏姨娘心思缜密,一点即透,并未多问其他。”
谢不疑端起手边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想起半个时辰前,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到那个端坐在耳房窗下的身影。日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长睫微垂,竟有几分……顺眼。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强行压下。他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来耳房还是太清静了。”他淡淡道,“明日将去年漕司弹劾江宁织造的那几份奏章副本,也一并送过去。”
周先生心中微凛。那几份奏章牵扯更广,言辞激烈,虽只是副本,其中锋芒却也足以让人心惊。爷这是……要继续试她的胆量和见识?
“是。”周先生不敢多问,躬身应下。
谢不疑挥挥手让他退下,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投向耳房的方向。
苏云舒,这点风浪,你应该经受得住吧?
接下来的几日,苏云舒每日未时准时出现在耳房。
周先生似乎真的只是“偶尔”在此,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自面对那越堆越高的文书。谢不疑仿佛彻底将她遗忘,从未在耳房出现过,连周先生露面的次数也屈指可少。
然而,苏云舒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注视。有时是秋瞳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有时是窗外偶尔掠过、衣着不同于寻常仆役的身影,有时,仅仅是这院落里过于井然有序、连落叶都被及时清扫的安静,都透着一股被严密掌控的味道。
她心知肚明,自己仍在他的棋盘上,只是不知他下一步会落下怎样的棋子。
这日,她翻开了周先生昨日让人送来的新文书——几份去年御史弹劾江宁织造的奏章副本。一展开,一股不同于漕运文书的、更为尖锐犀利的官场戾气便扑面而来。言辞激烈,指控直指贪墨、僭越、结党营私,字字句句都透着欲将对手置于死地的狠绝。
苏云舒逐字阅读,指尖冰凉。这不仅仅是弹劾,这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记录。她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或许也曾面对过类似的风刀霜剑。
在其中一份措辞最为激烈的奏章末尾,她注意到一个名字作为“知情者”被隐晦提及,虽未直接参劾,但其立场昭然若揭——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严崇。
这个名字让她心头一跳。她记得,父亲当年被定罪,正是由都察院主导,快如雷霆。这位严御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章单独放在一旁,准备稍后再细细研读。她不能表现出对特定人事的过度关注。
午后,窗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嗓音的争执。
“……漕司那边咬死了是惯例,若我们强行追查,只怕会打草惊蛇……”一个声音带着焦虑。
“惯例?永昌七年的‘惯例’差点掀翻了半个漕运司!爷的意思是,账目必须清楚,该是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至于背后的手……”另一个声音冷静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时候未到,且让他们再得意几日。”
声音很快远去,似乎是进了正房。
苏云舒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滴险些污了纸页。永昌七年!又是这个年份!父亲的手书,涵秋阁的旧档,如今这耳房外模糊的争执,都隐隐指向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
她感觉自已正站在一团巨大的迷雾前,手中握着的线索越来越多,却依旧看不清迷雾后的全貌。而谢不疑,他似乎知晓一切,却像是一个冷漠的观局者,偶尔投下一两颗石子,看她在这潭深水中能激起怎样的涟漪。
一种无力感夹杂着不甘,悄悄啃噬着她的心。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清明。无论如何,她不能先乱。她重新蘸墨,在草纸角落,用极小的字记下了“严崇”与“永昌七年惯例”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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