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读书,自然是皇子和其他大臣家里年岁相仿的孩子在一个课堂上,男孩子们凑在一起,难免打闹嬉戏。
六岁的霍凌跟着父亲和亲卫学武两年了,身手本就比同龄的文官子弟要敏捷许多,在家和爹爹玩骑马打仗,几乎都以他胜利为主,他对自己的功夫自然有信心,但轻易不与人动手。
直到那一日,性情最是温和的豫王,被柳家的长孙柳昊暗中绊倒在地。柳家的孙子仗着自己是秦王的表弟又是伴读,人高马大向来骄横。
“哎!”豫王痛呼一声,摔倒时手掌撑地。
霍凌见状,立刻上前,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殿下,您怎么样?”
豫王脸色发白,额上冒出冷汗,右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着,疼得说不出话来。
霍凌让人扶着豫王,转头对站在一旁,正和秦王等人看好戏的柳昊怒目而视:“柳昊,你为何要绊倒殿下?快道歉!”
柳昊却嗤笑一声,不屑道:“谁看见我绊他了?再说了,一个没娘的皇子,摔一下又怎么了?”
“你!”霍凌上前理论,对方却出言不逊,仗着人多,一把推搡到了他身上,“怎么,你还想替他出头?”
这一下,便彻底点燃了导火索。
不过三两招的功夫,柳昊就被霍凌一个利落的过肩摔,结结实实地撂倒在地,屁股生疼。柳昊柳家的长孙,秦王的表弟何曾吃过这种亏,又羞又怒,爬起来就往霍凌身上扑。两个孩子顿时扭打成一团。
霍凌自小练武,身手灵活,没受什么伤,反倒是柳昊,空有一身蛮力,却被霍凌利落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更是觉得委屈又没面子,当场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的皇子伴读们都看傻了眼,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沉稳安静的霍凌,动起手来竟这般干脆利落。
刚从外面回来的太傅,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般混乱的场面,此时豫王早已被太监带回去喊了太医。
剩下的皇子和其他孩子们围作一团,柳家的小霸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镇北将军家的公子——霍凌,正一脸倔强地站在旁边,衣衫有些凌乱。
太傅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是不知柳昊素日的骄横,但眼下两个孩子都动了手,又是在皇子面前,他必须一碗水端平。他不敢重罚这些非富即贵的孩子,只沉声让人先带柳昊去看脸上的伤,回来两人都去墙角站着,并将《论语》的第一篇抄写十遍。
对柳昊而言,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霍凌而言,这却是人生第一次当着所有同窗的面受罚。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好奇又带着窃笑的目光,小小的脸庞涨得通红,握着毛笔的手指也捏得发白。这种公开的惩罚,比打他一顿板子,更让他觉得难堪。
一整个下午,他都像个小石雕一样,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学堂散了。
回到将军府,霍凌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冲进内室找娘亲分享宫里的趣事。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书房,自己坐在书案前,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与羞恼。
沈婉清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走进来,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心中便是一沉。她将甜汤放在桌上,蹲下身,柔声问道:“凌儿,今日在宫里,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霍凌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他死死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看到母亲温柔的眼神,那份强撑的倔强才终于卸了下来,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沙哑:“娘亲,我……我把柳昊打了,被太傅罚站和抄书。”
沈婉清的心一紧,但她没有立刻责备。她先是拉过儿子的手,仔细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确认无事后问道:“为什么打架?”
“他欺负豫王殿下,把殿下的手都弄脱臼了,还不肯道歉,还推我……”凌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我没想打哭他的,是他自己扑上来的……”凌儿也委屈
沈婉清听了始末,心中了然。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道:“娘知道了。你的初心是好的为了保护豫王。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预备还在学堂上打架吗?”
“可是……当时我很生气。他欺负人就是不对”
沈婉清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她知道,这件事里的是非对错,远不是孩子眼中那么简单。如何权衡,如何应对,这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教好,她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儿子,一同等待即将归家的夫君。
没一会下人报说陈平先将军一步回来了,她从书房出去,问了他这才知道下午这事柳家已经闹到御前了。
当霍廷渊带着一身风尘踏入书房时,霍凌的身体一僵,几乎是本能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低着头,一双小手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知道自己闯祸了呼吸声都放轻了。
沈婉清迎上前,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她倒不是担忧夫君会怎么惩罚儿子,今天就算霍廷渊要对儿子动手她也不会拦着,霍凌在宫里把人打了,怎么说都是他有不对,她是怕柳家在这件事上对夫君不依不饶。
他先是看了一眼不安的儿子,随即目光落在妻子身上,变得柔和下来,走到她身边,用宽大的手掌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安慰道:“没事,放心。”
他下午在宫中议事,柳尚书就急不可待的冲到了御前。“陛下,”柳尚书老泪纵横,一脸痛心疾首地跪奏,“老臣本不想因此等小事惊扰圣听,但今日在学堂,霍将军家的公子,仗着自小学武,竟对我那手无寸铁的犬孙下此重手!竟用上军中搏杀的过肩摔,招招都往要害上招呼,这分明是蓄意伤人,毫无分寸,戾气过重!犬孙如今鼻青脸肿,哭闹不止,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在底下两位重臣身上扫过,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孩子们精力旺盛,小打小闹,也是常有的事。朕倒是刚听闻,豫王也受了伤!”
柳尚书心中一咯噔,立刻避重就轻:“回陛下,许是混乱中不慎碰到的。孩子们打闹起来,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嘴上这么说,因为心中笃定陛下心里更疼的,终究是他的亲外孙秦王。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尚书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说了几句“少年意气,说教一顿便罢了”之类不痛不痒的话,此事就算轻轻揭过。
霍廷渊全程肃立,在御前并未过多分辨。他心如明镜,皇上根本不想深究谁对谁错,柳尚书此举,名为告状,实为敲打他,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
皇上那句看似随口的“豫王也受了伤”,是提醒他们,别把事情闹大牵扯上皇子。
此刻他看到儿子站在妻子身旁,那紧张、委屈的模样。第一次没出声安慰,不过他早已打定主意,这一世无论儿子做错什么,再不会像上一世那般只因碰了帅印便命人对儿子动用家法。他要教给凌儿这个世界的规则与智慧。
他对凌儿沉声吩咐:“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爹爹带你去一趟柳尚书府。”
一路上,霍凌知道自己闯祸了,虽然爹没有说他,也没有打他,但他的心一路提着。
到了柳家的尚书府,下人通报后,竟让他们在厅堂里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柳尚书姗姗来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淡。
“不知霍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柳尚书皮笑肉不笑地道,连看都未看霍凌一眼。
霍廷渊面上并未因对方的慢待不悦,只是微微颔首:“柳大人,今日犬子在宫中与令孙起了冲突,手重了些,特地带他前来,给您和孩子赔个不是。”
说罢,他看向霍凌。
霍凌上前一步,对着柳尚书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又对着旁边脸上还贴着膏药、一脸不服的柳昊道:“对不起,今日是我不对,不该动手打人。”
柳尚书冷哼一声:“一句不对,就想了事?我孙儿可是被你儿子摔在地上,如今头还在晕眩呢!”
霍廷渊看了眼旁边柳昊脸上的红肿,语气依旧平稳:“孩子间意气之争,是我教子无方。改日,定备上厚礼,再来叨扰。”
言罢,他便牵起儿子的手,转身离去,并未当众责罚凌儿,
回到家中,直到睡前,霍凌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爹爹没打他,照例坐在床边,为他讲着睡前故事。或许是白日的紧张压抑得久了,霍凌在床上变得有些不安分。他试探性地,用小脚,一下一下地,轻轻踩着爹爹的大腿。
这是他们父子间常玩的游戏,以往,爹爹总会让着他“攻击”,任由他“得胜”。
可这一次,霍廷渊的故事没有停,眼神也没有变。就在霍凌又一次故意地将小脚踩上来时,他却突然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儿子的脚踝。
霍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朝着床趴了过去,两手被爹爹从后面压着动弹不得。
爹爹这一次没有让着他,让他看到了大将军真正的身手
“爹爹……”霍凌一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战败”弄得委屈了,他挣扎着,双手依旧被爹爹压在身后,不容挣脱地,脸上是泪,忍着没哭
霍廷渊看着儿子那双写满了委屈和不解的大眼睛,这才缓缓松开手,声音平静而认真:“能主动保护豫王,你做得对,爹爹为你骄傲。但是,爹爹也要告诉你,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能以强凌弱”
他看着儿子,继续道:“柳家的孙子,不会武功,他虽比你高,比你壮,但真动起手来,他远不是你的对手。在这种实力悬殊的时候,一味地用武力去解决,就不只是保护豫王,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他背后有秦王,如果当时秦王联合周围的人一起帮他,你怎么办”
霍凌似懂非懂地听着。
“记住,凌儿,”霍廷渊一字一句地道,“真正的强大,不是看你能用拳头打倒多少人。这世上,总有你打不赢的仗。比出拳更难的,是懂得在什么时候必须收回拳头。”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凌儿的小脑袋:“用这里去赢得胜利才是智慧,是比蛮力更强大的力量。”
说完,他才伸手拉起儿子,将儿子抱在怀里,轻擦着儿子脸上的泪:“走吧,爹爹带你洗个澡,咱们再睡。”
其实他一早回来看见儿子站在妻子旁边惴惴不安的表情,他就心软了。
但是他知道凌儿长大了,有的事不能心软,一是凌儿练了两年的拳下手重,确实有以强凌弱之嫌,更重要的是,他要教会儿子,匹夫之勇在复杂的局势前不堪一击。
若秦王真的带着那些伴读一拥而上,今日吃亏的定然是凌儿。他必须让儿子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在保护别人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
浴房里,热气氤氲。白日里的担心与方才的委屈,仿佛都随着这温暖的水汽,一点点散去了。
霍凌起初还有些拘谨,刚才被爹爹按着双手,他见识到爹爹真的厉害,不敢像平时那样肆意的泼爹爹水,只是试探性地用小手撩起一捧水,轻轻泼向父亲的肩膀。
霍廷渊没有躲,反而朗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哦?我们凌儿就这点本事?”说罢,他大手一挥,一道水墙便铺天盖地朝着霍凌压了过去。
“哇!爹爹赖皮!”霍凌尖叫一声,立刻手脚并用地反击起来。
这一次的打水仗,不再是霍廷渊一面倒的“败北”。霍廷渊将力道控制得与儿子旗鼓相当。他用手掌舀起水,制造出大的浪花,霍凌则凭借身形的灵巧,像条小鱼一样在水中躲闪,并用小小的拳头奋力地捶打水面,将水花溅向父亲。
父子俩你一捧、我一掌,在宽大的浴桶里笑闹成一团。哗啦啦的水声伴着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浴房,水珠四溅,将地面和墙壁都打得湿透。
最终,还是霍凌先没了力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捧水兜头盖脸地泼在父亲脸上,然后便笑着瘫倒在父亲宽阔的怀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霍廷渊笑着,任由水珠从发梢滴落,他将儿子圈在怀里,用额头抵着他湿漉漉的额头,父子俩的眼中,都闪烁着明亮的光。
沈婉清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儿子那清脆无比的笑声,和丈夫爽朗的笑声,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
夫君,比她以为还要懂得如何教凌儿。
连她都以为,今日之事,凌儿定少不了一场严厉的训斥。她已在心中告诉自己,即便儿子挨打,也绝不求情,因为她信夫君无论怎么做都是为凌儿好。
但她没想到,夫君竟能做得这样好。
他用更深刻的方式教了道理,又用温柔化解了儿子的委屈。看着浴房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看着儿子雨过天晴后的笑脸,沈婉清只觉得,一颗心安宁又幸福。
她在门口轻声问:“要不要给你们添些热水?我给你们擦背吧?”
里面的霍凌立刻大声道:“要热水!娘亲,我要给爹爹擦背!”
沈婉清笑着端了热水过来,六岁的霍凌,真的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毛巾,有模有样地给爹爹擦拭宽阔的后背。那力道,对霍廷渊来说,大概就像羽毛扫过,但他却闭着眼,一脸享受地夸赞道:“嗯,我们凌儿长大了,给爹爹擦得真舒服。”
沈婉清在一旁看着,眉眼不自觉的弯了。
夜深人静,喧嚣散尽。
夫妻二人回到自己房中,并肩躺在床上。沈婉清主动翻过身,将自己微凉的手指,探入霍廷渊温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今天的事,真的没影响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担忧,“柳家对夫君,将来怕是更会不依不饶吧。”
霍廷渊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侧过身,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抚道:“不用担心,还没到那一步。今日再怎么说也只是孩子间的打闹。”
安静了片刻,他低头,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和心疼:“你今日看到凌儿委屈、难过的样子,定是心疼了吧?”
沈婉清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摇了摇头:“夫君是个好父亲。我知道的,你做一切,都是为了凌儿好。”
霍廷渊心中一暖,这是妻子对他全然的理解与信任。他收紧手臂,抱着她,用一种近乎起誓的语气,轻声道:“放心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对凌儿动手。我们的孩子,懂事、聪慧,好好说,他都能明白。”
沈婉清静静地听着,在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眸在昏黄的灯火下,亮晶晶地看着他,却没说话。
霍廷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挑了挑眉:“怎么,不信我?”
她却“噗嗤”笑了出来,眼中满是狡黠:“夫君的话,我当然信!我就是在想,咱们家大将军金口玉言,许下承诺不打儿子……”她拖长了尾音,带上一点夸张的愁容,“凌儿若是知道了,以后再淘气上房揭瓦,定是没个怕的了”
霍廷渊一愣,随即也失笑出声,他凑到她耳边:“夫人此言甚是,那咱们不告诉他!”
沈婉清满意点头:“嗯,定不能让他知晓!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