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八岁这年,已褪去了幼时的稚气。
他身量抽长,眉眼越发像父亲那般俊朗分明。在宫中学堂里,无论是文采策论还是骑射武艺,都名列前茅,周围人皆言将军教子有方。
明日便是他八岁生辰,这晚沈婉清在儿子房里,陪他试着早已备好的新衣。那是一身墨蓝色的劲装,用银线在袖口与衣领处绣着与霍廷渊常服上别无二致的云纹,是她一针一线,为他们父子二人做的一模一样的新衣。
她温柔地为儿子束发,戴上玉冠,看着铜镜里那个英姿勃勃的少年,眼中满是笑意:“好了,我的小将军。快去书房给爹爹看看,他早就等着看我们凌儿有多威风呢。”
霍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喜雀跃,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等母亲整理好最后一丝衣褶,才低声道:“娘亲,我就不去书房打扰父亲批阅公文了。”
沈婉清的手微微一顿,她察觉到了儿子话语里那份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客气。她坐下,与儿子平视,看着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柔声问:“凌儿,为何这么说?明日是你生辰,爹爹和娘亲一样期待呢。”
儿子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学究的语气道:“豫王殿下曾对我言,他与皇上,既为父子,也为君臣。平日相处,当先论君臣,后叙父子之情。父亲是镇北大将军军务繁忙,儿子……也当恪守本分。”
他说完,像是鼓足了勇气,又道:“娘亲,若是……若是有朝一日,父亲为开枝散叶而纳妾,您放心,儿子已经长大了,定会一辈子照顾您、孝敬您。”
沈婉清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着,这些成人世界的复杂规矩和忧虑,还是过早地压在了她八岁儿子的心上。
“是谁……跟你说这些的?”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没人说,”霍凌低下头,“是……是我自己想的。宫里的皇子们,都有好几位母妃。”
“那你为何会觉得,爹爹一定会纳妾?”她轻声追问,想了解儿子心里的结。
霍凌抿着唇,许久不说话,他怕说出来,娘亲会难过。
沈婉清看懂了他眼中的担忧,主动道:“是因为子嗣,对吗?因为娘亲……只生了你一个。”
霍凌这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抬起头,眼中露出没有藏住的不安:“若是真有那一天……父亲待我们,还会像现在这般好吗?娘亲,您会难过吗?”
儿子房门外,正准备进去的霍廷渊,脚步无声地顿住了。他终于明白,为何儿子最近对他恭敬得有些过分,为何那声亲昵的“爹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带着疏离的“父亲”。
他原以为,这和去年儿子在军营那次一样,只是长大了的标志。此刻才知,原来是宫里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过早地教会了凌儿察言观色,也夺走了他孩子的童真。
那一晚,他感觉得到妻子看向自己时,眼中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忧心。
第二日生辰宴上,宾客盈门。穿着同样云纹劲装的父子二人,自然是全场的焦点。少年举止稳妥,英姿勃勃,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虎父无犬子”。
可在一片赞誉声中,霍廷渊却不那么开心。他看着儿子脸上那得体近乎完美的笑容,心中泛起一阵刺痛。他不希望儿子,像曾经的婉清一样,为了迎合他和别人的期待,给自己戴上一个看似完美的壳,而不能顺应本心。
此时,北疆与大周因互市而迎来了久违的和平,边境安定,商路繁荣。
而沈家与巴音共建的马场利润更是可观,帝王的心,也生出了新的盘算。金銮殿早朝,议事已近尾声。
皇上语气闲适,仿佛闲话家常:“众位爱卿,朕近来听闻,北疆互市繁荣,商队往来不绝,边境百姓安居乐业,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啊。”
众臣附和:“陛下圣明。”
皇上目光转向霍廷渊,带着笑意:“说起来,这其中似乎还有霍爱卿夫人家商号的功劳?朕听说,沈家参股的生意如今做得风生水起,与北疆往来,获利颇丰啊。”
霍廷渊出列,躬身行礼:“回陛下,臣妻家中确有参与,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皇上笑容不变,话锋却微微一转:“嗯……利国利民,是好事。不过嘛……爱卿手握西北重兵,你岳家与北疆商路关联甚密。这兵商一体,虽是无心,但传出去,于爱卿的名声终究有些不妥啊。朕也是为爱卿的名节着想。”
朝堂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霍廷渊神色不变,再次躬身:“陛下思虑周全,是臣疏忽了。”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温和:“爱卿能体谅朕的苦心就好。散朝之后,来御书房吧。”
霍廷渊:“臣,遵旨。”
御书房内,只余君臣二人。
皇上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廷渊,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君臣,不妨说些体己话。朝堂之上,朕的话或许重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
霍廷渊恭身:“臣不敢,陛下句句是为臣着想。”
皇上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明白就好。那商路的收益,朕有所耳闻,几乎可与江南几省的税收相较。而近来,西南边境不稳,朕有意扩军,奈何国库紧张……这让朕,夜里睡不安稳啊。”
他紧紧盯着霍廷渊,将话渐渐摆在了明面上:“朕替你想了两个法子。其一,将商路和马场交由户部打理,这于沈家,于爱卿和夫人是为国分忧,何等荣光。而你,依旧是朕最倚重的镇北大将军。其二,为了避嫌,你调任西南,接管军务。你也可以为朕一解西南困局,你岳家继续打理商路。西南扩军国库不丰,你岳家如支援一二,同样是为国分忧。只是西南军的规模自是和西北难以匹敌。你经营多年的西北,以及这京城卫戍,恐怕就要舍下,留给他人了。”
两条路霍廷渊无论选哪条,皇上都是赢家,不过他认为霍廷渊一定会选第一条。
霍廷渊沉默片刻,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陛下,臣岳家的商路,并非臣妻经营,臣不好过多干涉。西北已安定,臣愿为陛下分忧,前往西南,解除心患”
皇上微微皱眉一愣:“你的意思是?”
霍廷渊站起身,撩起衣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声音沉稳而清晰:“臣……恳请陛下收回西北兵权和京城卫戍之责。臣愿携家眷前往西南,为西南的安定鞠躬尽瘁。”
皇上是真的没想到霍廷渊竟然为了保全岳家的生意,甘愿放弃武将之首的地位,放弃家族在京城几代的积累,前往那兵力不足西北三分之一的西南边陲从头来过。他如此当真是为了夫妻情深,还是他更舍不下那泼天的财富?
当天夜里,知道了一切的沈婉清靠在丈夫怀里,心里满是愧疚:“夫君,都是因为我,是我误了你。”
霍廷渊却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夫人不是误了我,是成就了我。我交出西北兵权,如果我退一步能让万千百姓安居乐业,这不是退,是进。这商路是岳父、你和沈钰倾尽全力打通的,是你们让利于民,才有了今天两地的安定。”
上一世他所有的心力,都在想着如何往上爬,可最终,什么都没得到。权势,往往是最虚空的东西,重活一世他把这些放下了
沈婉清紧紧搂着丈夫的手臂:“你真的这么想?一点不遗憾吗?西北军是你多年的心血。”
霍廷渊摇头,看似玩笑道:“比起这个,我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前几日,凌儿与你在房里说的话,我听到了。”
沈婉清身子一僵:“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是怕凌儿……”
“我知道。”他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知道你信我。”
他当时在窗外,听到了妻子对儿子的话 “无论爹爹有没有其他孩子,凌儿永远都是爹爹最珍视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沈婉清将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有时真的替你觉得委屈。你本可以有更多子嗣。我也能接纳旁人生下孩子我来抚养。只是……同为母亲,我知道这对另一个女人是多残忍。可若要我看着其他女人带着孩子时常在你身边……我承认我不愿意,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善妒、自私!”
霍廷渊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夫人不是善妒、自私的人。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早已插不进别人。若只为了孩子而让旁人进门,对那个女人不公,对那个孩子,更不公平。”
他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也做不到像对凌儿这般,再去对另一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的母亲,不是你。我做不到为那个孩子牵肠挂肚,需要时为他放下一切。而一个没有父亲关注长大的孩子,心中必有不平,日后,定是家宅不宁。”
这一世是凌儿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父亲。上一世,他对霍佑安,自以为做得很好,实则也是不合格的父亲。他的纵容、放任,皆因未在霍佑安身上真正放心思。他对柳氏,更谈不上什么爱,否则也不会再纳其他妾室。
霍廷渊此刻将妻子紧紧搂住:“不用替我委屈。不是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是你和凌儿让我真正懂得了如何为人夫、为人父,让我享受了这世间最美好的温情。我从未觉得委屈过。”
沈婉清深知夫君有多爱她和儿子,这份爱不容置喙:“凌儿那样说,你伤心了吧?”
霍廷渊笑了:“当时是有些失落。不过你放心,我会让咱们的凌儿也放下心结。”
沈婉清凝望着他,这世间,有多少男子能像夫君这般把妻子、孩子看得甚至比家族、仕途更重?
他给了她独一无二的爱,也全心全意地守护着他们的儿子:“嗯,谢谢你夫君! ”她眼中是化不开的爱意,声音里带着幸福的哽咽,“我和凌儿何其有幸,你为我们舍弃了那么多世人看重的东西”
霍廷渊目光温柔而坚定:“婉清,因为有了你们母子,我才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是舍弃,是我心之所向。“
隔日晚间浴房里,热气氤氲。
八岁的霍凌,身子已经很挺拔。父子二人,依然时常共浴。从前是父亲帮他洗,现在,他也能为父亲擦背了。
“凌儿,过些时日,爹爹会交卸西北的军务,然后我们便动身去西南,好不好?”
霍凌擦背的手停下来,惊讶地问:“去西南?为何?那西北……父亲的将士……都不要了吗?那么多士兵……”
霍廷渊转过身,看着儿子:“凌儿,人生在世,常要做取舍。有时候,放下一件看似重要的东西,是为了拿起另一件更重要的。”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和儿子讲起“取舍”。
凌儿心里佩服父亲能放下整个西北兵权的心胸:“是为了外祖家的生意吗?”
“不止,”霍廷渊认真道,“你娘亲和外祖将愿意将更多利让给百姓,换个人经营,未必如此。爹爹也想陪着娘亲和你,去看看京城外更大的天地。”
儿子眼中是崇拜,但那光芒又暗淡了下去。他越是崇拜父亲,就越怕有朝一日,父亲会为了“家族、子嗣”而让娘亲难过,也怕他和别人有了孩子,对他和娘亲不再一样了。他沉默地,继续为父亲擦着背。
擦完后,换霍廷渊接过布巾为儿子擦,他缓缓问道:“凌儿,你为何,许久不叫‘爹爹’,只称呼‘父亲’了?”
霍凌没说话。
“我们,不再是无话不谈的父子了?”
凌儿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头,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好一阵的问题:“父亲,我们家,到底是该先论父子后论君臣,还是……先论君臣后论父子?”
霍廷渊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睛,答得毫不犹豫:“天家有天家的规矩,但我们家,什么时候,都是先父子。你娘亲和你,在我心里,比任何权势都重要。”
“那您以后到了西南……会不会为了家族开枝散叶纳妾?娘亲说,这些年因为她委屈您了。若您决定再娶,她让我定要支持。”
“那凌儿是怎么想的?”霍廷渊不答反问。
儿子因为父亲那句“先父子”,终于鼓起了勇气:“我知道或许会越礼……但我不希望您纳妾。我不想娘亲难过,也不想……失去您的关心。”
霍廷渊心中欣喜,他的儿子,终于又肯对他说心里话了。
“没有什么越礼不越礼。”他将儿子揽过来,“记得爹爹说过的话吗?无论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爹爹说,不必忍着。我什么时候,都先是你的爹爹。”
“爹爹的心,其实不大,”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装下了你娘亲,再装下你,就装不下旁人了。一家人,人口再多,心若不齐,那家,便不是家了。”
孩子所有的心结,在这一刻解开了。
霍凌的眼眶红了,他伸出双臂主动抱住了父亲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闷闷地叫了一声:“爹。”
不再是幼时依赖的“爹爹”,也不是近期疏离的“父亲”,而是一个少年,对父亲最真挚、信赖的称呼。
霍廷渊笑着要帮他继续洗前面。凌儿大了不好意思,不肯。父子俩在浴桶里打起了水仗。
门外,沈婉清听着里面的笑闹声,想起了好几年前,父子俩第一次一起洗澡。
她的夫君,也是这般耐心地、温柔地陪着凌儿。一晃,那个爹爹刚回来有些胆怯的儿子,长成了少年。
不变的,是夫君的陪伴与守护。八岁的儿子已经不再需要爹爹抱着、哄着了,他开始要父亲的指引,期待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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