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调任霍廷渊为西南镇抚大将军的那一日,京城的风一如既往地凛冽。传旨太监尖着嗓子念完诏书,偌大的将军府正堂内,落针可闻。
“末将,霍廷渊,领旨谢恩。”
没有一丝迟疑,没有半分波澜,霍廷渊的声音沉稳如山。他身后几位副将,那些跟随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个个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旨意颁布前几日,皇帝在朝堂上几番假意“挽留”,言辞恳切地说京城与西北的防务离不开霍将军这样的国之柱石,实则调任的文书与接管西北兵权的将领,早已在暗中敲定。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明升暗降。官职同为二品,可西南边陲的兵力尚不足西北的三分之一,兵饷用度更是天差地别。
夜里,书房的烛火摇曳。一位副将再也忍不住,愤然道:“将军!您为朝廷镇守国门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霍廷渊平静道:“慎言。西北的防线已经稳固,你们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留在这里,比跟我去西南,更能为国效力。”
霍廷渊没有带走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批副将,只点了两百亲兵,护送家眷,踏上了南行的路。
马车上,沈婉清不止一次地握住丈夫那只曾挽开千斤弓、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忧心问他:“廷渊,舍弃十几年的心血,你当真……没有半分失落吗?”
霍廷渊总是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跟她说起自己儿时随祖父去云南游玩的经历。“那里的天,比北疆的还蓝,云朵就飘在苍山的山腰上,伸手就能碰到似的。四季如春,花开不败,是个调理身体的好地方。”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遗憾,只有对未来的期待,沈婉清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没有了宫里的拘束,也远离了京城的压抑,八岁的霍凌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小马,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他们没有一味赶路,时常会在山清水秀之地扎营夜宿。霍凌便跟着亲兵们学扎帐篷,学辨认方向。
霍廷渊则会带他去林中打猎,去溪里捕鱼,教他如何生火,如何将猎物烤得外酥里嫩。
每当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霍凌便会学着父亲的样子,将烤得最焦香、最嫩的肉用干净的叶子包好,先送到母亲的车上,再分给守夜的亲兵。
霍廷渊会带着他巡视营地,确保每一位亲兵都有热汤喝,有安身之处。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凌儿学到的,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属于将领的责任与担当。
他的骑术也日渐精湛,早已不再需要与父亲同乘一骑,而是能独自驾驭着自己的马,在队伍的最前方驰骋,脸庞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中却是飞扬的神采。
沈婉清看着这一幕幕,心中是欣慰的。她想,或许,远离权力的漩涡中心,对这个家,对凌儿的成长,真的是件好事。
行至一多半路程后,她发觉随行的亲兵似乎少了些。她问起霍廷渊,他只笑着说让他们先行探路,并未多言。
直到有一日清晨,她被车外的喧嚣和一阵熟悉的、带着吴侬软语的叫卖声唤醒。她惊喜地掀开车帘,看到的,竟真的是扬州城那垂着万条绿丝绦的杨柳和枕水而居的粉墙黛瓦。
“我们……”
“我们回家了。”霍廷渊在车下,朝她伸出手,眼中满是温柔的歉意,“这么多年,从未陪你回来探望过岳父、岳母,对不起!”
沈婉清的眼眶红了,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你都为了我,舍弃了经营多年的西北,将家搬到了离扬州更近的南面来,我还有什么可怨的。”
沈家父母早已得了信,在祖宅门口翘首以盼。见到马车,二老快步迎上,先看到的,是一个翻身下马、身姿挺拔、眉目俊朗的少年郎,不再是当年那个抱着外祖母不舍得她走哭鼻子的小娃娃了。
“外公,外婆。”霍凌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
“哎哟,我的乖孙,快起来!”沈母拉着凌儿的手,眼中的欢喜藏不住,上下打量着,“都长这么高了,跟你娘越来越像!快让外婆好好看看。”
扬州的沈家祖宅,是典型的园林建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精致与富庶。
八岁的凌儿,不像幼时那般时刻黏着父母。外祖父沈万金带着他,穿梭于扬州城最热闹的街市。
“凌儿,你看,”沈万金指着一间绸缎庄,“这是我们沈家的产业。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二字。你看这料子,成色、手感,都是顶尖的。我们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所以才能客似云来。为将者带兵,靠的是军纪与威望;为商者立足,靠的就是这金不换的信誉。”
外祖母则带着他,去城中其他的富商大贾家做客。在那些摆满了奇珍异宝的厅堂里,凌儿听着伯伯们,讲述着他们如何组织船队远航南洋,如何带着丝绸与瓷器,在西域的漫漫黄沙中,走出一条黄金之路。他听得入了迷,一个远比朝堂更广阔、更鲜活的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们在扬州住了十天。这十天,霍廷渊与沈婉清有了难得的二人时光。她拉着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寻着记忆,去找那些藏在深巷里的小吃铺子。
他们携手走过扬州的大大小小的桥,感受着这里的繁华。这里的人,比京城里少了官气,多了务实、勤奋与灵巧。因着通商,他们的眼界也愈发开阔。
转眼,便是中秋。
扬州的沈家祖宅,在中秋之夜被灯火点缀得恍若仙境。一家人围坐在花园的水榭之中,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淮扬菜肴,清蒸的肥蟹膏满黄肥,甜香的桂花酒温润醇厚。
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水中一轮摇曳的倒影,相映成趣。
酒过三巡,沈万金端起酒杯,这位在商海中沉浮一生、已练得波澜不惊的沈家家主,眼眶却微微泛红。他站起身,郑重地对着霍廷渊。
“廷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杯,一定要敬你。你放弃西北的十几年心血,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是为了我们沈家,为了婉清,我心中有愧啊!是我这个做岳父没能把西北的事妥善处理,让你受委屈了”
霍廷渊立刻起身,双手托住岳父的酒杯道:“岳父言重了,听我一言。”
他目光诚恳地看着二老:“我做这个决定,绝不仅是为了沈家。更是为了保全霍家,让两地百姓免受权力更迭之苦。况且婉清在京城,看似是将军夫人,实则处处受着约束。凌儿更是,他天性活泼,却要过早地在宫里学会藏拙,唯恐牵扯到皇子的明争暗斗里。所以,岳父不必愧疚,这亦是我的私心。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寻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这一杯,该是我敬您二老,包容了曾经年少不懂事的我。”
一番话说得沈万金老泪纵横,连连点头道:“好,好!女婿能如此为她们母子着想,我便再无牵挂!”
饭后,男人们去书房品茶,沈母则拉着女儿沈婉清的手,在铺满月光的鹅卵石小径上散步,说起了体己话。
“清儿,”沈母慈爱地抚摸着女儿光滑细腻的脸颊,“这些年,看你容貌丝毫未变,娘知道你定是过得不错。女婿身边这些年,一个妾室、通房都未曾纳下,别说京城,在扬州的高门大户里也是独一份了。我看他对你,对凌儿,都是放在心尖上疼。”
沈婉清脸上漾开幸福的笑容,点了点头。
沈母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只是……你们膝下只有凌儿一个,到底还是单薄了些。如今既然回了南方,水土养人,不如趁此机会,找个好郎中,好好调理一下身体,看看能不能……再给凌儿添个弟弟或妹妹?”
“娘,这事顺其自然吧,”沈婉清的语气平和,“廷渊说,有凌儿一个,他已心满意足,不强求。”
沈母沉默片刻,还是试探问出了心中的担忧:“那……你看,要不要从家里的丫头里,挑一个本分的,跟你们去西南。若是她有幸生养一个,孩子记在你名下,让她回来扬州。将来凌儿也能有个帮衬,你……”
不等母亲说完,沈婉清便坦然地笑了,她握紧母亲的手:“娘,您这个心思,我也想过,廷渊早就挡回去了。”
见母亲面露不解,她解释道:“他说,他没有心力,能像对待凌儿这般去呵护另一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的娘,不是我” 沈婉清此刻温柔的眼中闪着光芒
此话一出,沈母原有的疑虑、担忧都烟消云散,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角泛起了欣慰的泪花。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这样,娘就真的放心了。”此时月亮仿佛也更亮了几分。
扬州的夜市,不似京城的恢弘气派,却多了几分枕水人家的精致与灵动。乌篷船载着灯影,在交错的河道里穿行,两岸的酒楼茶肆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桂花甜香与食物的芬芳,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与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独属于江南的、温柔缱绻的人间烟火。
一家三口用完团圆饭,也汇入了这片热闹的灯河之中。
八岁的霍凌这一路南下身体更结实了,走再多路,也不喊累。早已不再是那个在京城的夜市里赖在爹爹怀里的小娃娃。
他的眉目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更显俊朗,此刻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少年人的从容。
“爹,娘,你们看,”他指着河面上漂行的莲花灯,“京城的花灯更高大,像列队的士兵,讲究一个‘势’;扬州的花灯更精巧,讲究的是‘意’,各有千秋。”
霍廷渊闻言,含笑点头,心中是欣慰。五年光阴,儿子长成了比他想象中还优秀的少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回身旁的妻子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身湖绿色的长裙,应和着这水乡的景致。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眉眼间只是添了从容的韵味。在摇曳的灯影下,她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这片温柔的水光月色之中。
霍廷渊想起五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他握着妻儿的手,内心是失而复得后小心翼翼的幸福,
而此刻,他牵着他们走在妻子的故乡,这份幸福感已经化为了他生命中最坚实、深入骨髓的一部分。
“娘,这也有桂花糖!”霍凌眼尖,看到了熟悉的小担子。
沈婉清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会用桂花糖贿赂爹爹了!每次惹了爹爹,就塞一颗糖过去,他就拿你没办法了。”
霍凌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地低头笑了。霍廷渊看着儿子,眼中是温柔笑意,他把银子递过去:“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吧。”
路过一个烤肉串的摊子,熟悉的香气飘来。霍凌看了看却摇头道:“这个没有爹在林子里扎营时烤的好。”
沈婉清闻言莞尔。五年前,她下意识地认为霍廷渊绝不会碰这种街头吃食。而如今,她甚至已习惯了他卷起袖子为家人烤肉、捕鱼的模样,曾经让她觉得惊奇的事,现在竟成了她安心的日常。
“那我们去吃点别的,”沈婉清的目光在前方的摊位里巡睃,眼睛忽然一亮,“走,我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她轻车熟路地领着父子俩,来到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前:“是这家!”她眼睛亮亮的,熟稔地跟老板打着招呼,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豆腐递到她手中,她扎起一块,却没有自己先吃,而是笑着递到了霍廷渊嘴边。
霍廷渊自然地张口吃了下去,细细品味后,点了点头:“嗯,味道果然比京城的好。”
他看向一旁的儿子,霍凌虽然皱着鼻子,却没像小时候那样夸张地躲开,只是好奇地问:“爹,真的好吃吗?”
“等你再长大些,就能品出其中的妙处了。”霍廷渊温柔的看向妻子。
夫妻间的亲昵,不再会让沈婉清脸红了,她拿出手帕、踮起脚,细细地帮霍廷渊擦去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酱汁,动作温柔而自然。
这时霍廷渊的目光被不远处首饰店内摆着的的一支珍珠钗吸引了,珍珠在灯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一如他身旁的妻子。
他心中一动,牵着她走进去。店主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怠慢。霍廷渊让店主拿出那支珠钗,没有问价直接买下了,为沈婉清簪在了发间。
“之前送你的木钗过于简陋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认真,“这些年,让你跟着我一路奔波,辛苦了。这支钗算不上珍奇,但胜在出自家乡,珍珠的温润也衬你。”
沈婉清的心,被他郑重其事的温柔击中。她抬手抚上发间的珠钗,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被捧在掌心、岁月沉淀后的情深。
她仰起脸,在灯火下问他,一如五年前:“好看吗?”她的眼中,柔情更浓。
霍廷渊的心被这三个字和她此刻的眼神填满。他喉结滚动,比五年前更加笃定:“……夫人是最好看的。”
此刻两人眼里只有彼此,全然忘了跟在旁边的凌儿,凌儿却笑的开心,他喜欢爹这样珍重他的娘亲。
夜深了,圆月当空,清辉洒在扬州的青石板路上。霍凌走在母亲一侧,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把沈婉清守护在中间。
沈婉清感受着掌心一大一小两只手的温度,心中是圆满与安宁。
五年前的京城中秋夜,他在温馨中瞥见了前世的阴影柳氏,那份幸福多了一份小心翼翼和警惕。
而五年后的扬州月下,眼下没有了京城需要时刻提防的权利角逐,是纯粹属于他和爱人、儿子的安稳与静好。
过完中秋,三人辞别了沈家二老,继续踏上旅途,往西南首府大理而去。
这次的分别,没有多年前离京时的沉重与不舍。沈父早已打算好,每年冬日带着妻子去云南避寒,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家人又会在大理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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