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安逸岁月仿佛一晃而过，这一年，霍凌十四岁，每日上午在书院念书，下午便会来到京郊大营，跟着将士们一同操练。
恰逢霍廷渊麾下的一位副将洪山，奉命自西南边境出使邻邦归来，带回了许多新奇的异域见闻。从密林中的古国遗迹，到雪山之巅的奇特风俗，这些故事对正值好奇心旺盛年纪的霍凌，有强大的吸引力。
一连几日，霍凌下午一到军营，直接跑去那位洪山的营区，缠着他讲路上的故事。
他如今在军营里，总要有意无意地和父亲保持一点距离，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因为是将军的儿子有特殊待遇。
这日晚间，沈婉清正在灯下看着账本，夫妻两人共用一个内书房，霍廷渊则坐在一旁批军报，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院门口。
终于，他沉不住气了，用一种故作随意的语气，对妻子开口道：“儿子整日不见人影，你不着急？”
沈婉清从账本中抬起头，看了一眼丈夫那略带一丝“怨气”的侧脸，忍着笑道：“我急什么？有你看着，他还能在军营里跑丢了不成？再说，儿子大了，多些自己的朋友，是好事。”
霍廷渊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一份军报迟迟没有翻页。
沈婉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笑意彻底漾开。她哪里不知道，他这不是在担心，分明是想儿子了。那个曾经恨不得爹爹走哪跟到哪的“小尾巴”，如今长大了、朋友多了心思也多了，把他这个旧人给冷落了，他心里正别扭着呢。
她放下账本，站起身来：“我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备些解酒汤，你晚些还要和几位统领议事。”她说罢，便提着灯笼，朝院外走去。
她没有去厨房，而是径直叫人去找公子回来。
夫君去了前院议事，霍凌才回来，她将儿子拉到一旁，带着一丝小秘密的语气，小声道：
“你爹，想你了。”
十四岁的少年一愣。他从小一直以为，父亲是那座无所不能、永远坚不可摧的山，他却从未想过，原来那座山，也会因为自己不经意的忽略，而感到“孤单”。
第二日午膳时分，霍廷渊刚与帐与几位副将议完事，帐外亲卫却来通报：“将军，少将军来了。”
霍廷渊一愣，快步走出帐外，果然看到了儿子那挺拔的身影：“你怎么来了？” 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霍凌仰着脸，回他一个更灿烂的笑，理由找得理直气壮：“今日下课早。不想吃兵营里的大锅饭了，知道将军这里的饭定是更好，便来蹭一顿。”
霍廷渊心中昨天那点残留的“小别扭”立刻烟消云散。他上前，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背，朗声笑道：“好！那今日我让他们加几道菜，我们父子俩一道用膳。” 平日他虽然有单独的伙夫，也是一荤一素与将士无差。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亲自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那是当年在京城就在军中、后来跟着他们一家来了西南的老伙夫。
“张叔，”霍廷渊笑着打招呼。
老伙夫咧开嘴，笑得满脸褶子：“哎哟，将军，您可算把小公子盼来了！”他一边利落地摆着饭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将军这几日总念叨，说好几日没见到小公子了。今儿一听您吩咐加菜，就知道小公子定是来了。您瞧，这道糖醋排骨，还有这道蜜汁火方，都是特意按着小公子的口味做的。”
他看着霍凌，眼中满是慈爱：“老奴还记得，当年将军刚带小公子来军营时，他才那么高，有时外面跑累了回来吃着吃着，在您怀里一歪就睡着了，嘴角还沾着饭粒呢。”
霍廷渊听着这番话只是笑，倒是霍凌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霍廷渊心里有时会怀念着那个粘人的小小身影，不过看着眼前其实很懂得体恤他的少年，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幸福感，缓缓地溢满了胸膛。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被远道而来的故人打破。
这一日，府门外传来通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踏入了将军府——当今圣上最倚重的皇子，豫王。
霍廷淵与沈婉清闻讯，亲自带着霍凌来到府门前迎接。只见豫王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身形颀长，眉目温润如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学堂里还需要霍凌保护的稚嫩孩童。他见到霍家三口，先行了一个晚辈礼，态度亲切谦和。
待看到霍凌时，他脸上更是绽放出真挚的笑意，快步上前，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霍凌，好久不见！”
“殿下！”十五岁的霍凌，身高已与豫王相仿，见到少年挚友，同样欣喜万分。他回抱着豫王，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您怎的来了西南？也不提前送个信来，我也好去城门迎你！”
两人一朝重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同在演武场上比试剑法，在书房里挥毫论画。霍凌带着豫王，去看他亲手开辟的那片绿意盎然的茶林，去看军营里新制、射程更远的强弩。那份少年人之间纯粹的情谊，让整个将军府都感染了快活的气息。
霍廷淵与沈婉清自然是热情款待。宴席上，他频频为豫王布菜，言谈举止间是恰到好处的亲近与尊重。然而，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波澜暗涌。
他看着儿子与豫王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中既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警惕。
无论前世今生，儿子都与这位未来的帝王关系亲近，本是好事。可他也清楚地记得，前世的豫王，这个在深宫中自幼失去母亲、看似谦谦有礼的少年，内心深处，藏着的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与谋算。
他记得上一世豫王登上帝位后，凌儿没少替这位新君去做那些得罪人的脏活，他看似倚重，实则何尝不是在把凌儿当枪使？这一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利用、伤害他的儿子。即使是未来的天子也不行。
夜里，沈婉清为丈夫更衣时，轻声问出了自己的疑虑：“夫君，豫王殿下此来，真的只是为了看望凌儿吗？”
霍廷淵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莫要多想。孩子们情谊深厚，他来看看也是常理。”他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猜测，旧部从西北传来的消息，已让他知道那片土地不太平，但他不想让这份忧虑，过早地压在妻子心上。
然而，豫王此行，真的不只是为了叙旧。
临别前一日，豫王屏退左右，单独约见了霍廷淵。霍廷淵正要依礼下拜，豫王却快步上前，亲自将他扶住：“将军，您是凌儿的父亲，我们是挚友，在我心里，您是我尊敬的长辈，不必如此多礼。”
待落座后，豫王才缓缓道：“将军，父皇派我来，是希望您能重返西北。父皇常说，放眼天下，他心里最信任的，还是您！”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父皇也希望霍凌能回京中念书。他说，将来西北安定，您回京城的颐养天年的。不如让霍凌先行历练两年，将来也好成为您真正的左膀右臂。”
霍廷淵静静听着，一再感念皇帝的信任与知遇之恩，却没有当即表态。
果然西北的局势已越来越严峻。新任将军贪婪自大，与各部落首领关系势同水火，虽能帮着皇上从互市中攫取了巨额财富，但也让那片土地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会烽烟再起。
皇帝知晓后怕战事一触即发，届时不仅断了财路，更会动摇国本。
豫王见他不语并没有步步紧逼。只是临走前拍着霍凌肩膀，情真意切地道：“你劝劝你父亲吧。霍家几代人的基业都在京城和西北，西北的百姓也需要将军。父皇还听闻你文武双全，也希望你能回到京城，将来好传承霍家诺大的将军府。”
霍凌沉默了。
他知道，娘亲最是喜欢西南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他自己也是。这里有鸟语花香，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可他也知道，舅舅信里写过的“西北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是何意。他更知道，父亲的骨子里，流淌的是保家卫国的热血。
他该为了家人的安逸，还是为了西北的安危？他更不曾想过，有一天要为了霍家的基业、前程和父母分离。少年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如此沉重的挣扎。
豫王走了。
夜色如墨，院中的石桌上还摆着未收的棋盘。凌儿独自坐在主院的廊下，望着天边的残月，心中纷乱如麻。晚风带着湿意，吹得他衣衫微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霍廷淵处理完军务回来，见儿子在院中等他，看着儿子坐在夜色中的背影，那挺肩膀似乎在承受着与年龄不符的重量。他放轻脚步，缓缓走上前。
“这么晚还没睡？”
“爹，您回来了。”霍凌回过头，“我去叫管家给您备些吃食。”
“不必了，刚进来时，喝过你娘让人温着的莲子粥了。”霍廷淵在他身旁坐下。
他知道儿子想问什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他放不下西北的百姓。他更清楚，皇帝让他去西北，同时让凌儿回京，是一种变相的胁迫。
皇上知道婉清再难有孕，凌儿是他唯一的儿子，多年前婉清不在时，皇帝打趣过他们父子情深，如今这番安排明摆着要用儿子来制衡他。
皇上终究不曾真正了解他即使没有任何要挟，为了西北的两地百姓，他也会回去。何须用他视若心尖的妻儿来逼迫。
他没有选择，无论是作为将领的职责，还是作为父亲的考量。因为凌儿被牵扯其中，他必须尽快行动。他不想让儿子过早的看清心中那份珍视的少年友情，其实早已蒙上皇家的算计，伤了心。
他怕自己若不在旁提醒，儿子将来在豫王面前，藏不住心里的失望与不满，根据上一世，豫王将来毕竟是要登顶帝位的人。
霍廷淵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沉稳：“爹已经决定了，重返西北是爹身为军人的职责。”
“那娘亲呢？”霍凌急切地问。
“我会去跟她说。”
父子俩在院中的这番对话，卧房窗前的沈婉清都看在了眼里。她没有走出去，只是静静地靠在窗棂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心疼丈夫被皇上协迫，皇权的冷酷。也心疼儿子还是逃不过人心的复杂与算计。
当听凌儿对她说“我已经谢绝了豫王的好意，我要留在您和爹的身边孝敬您们”时，她的心便开始难过。
她知道，豫王这次虽看似是“邀请”，但儿子其实根本没有选择。若夫君不能如皇上所愿，下一次，凌儿进京，便会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圣旨。
那么皇上到底想要什么？仅仅是忌惮夫君在西南的基业，想让儿子回京做人质吗？她想，不至于此。为了一个兵力不足西北一半、兵饷还要靠将军自己筹措的西南，皇上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让将军重回西北。她从弟弟的来信中得知，沈家在西北的生意即便有公主和巴音王爷的照拂都举步维艰，可见那里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甚至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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