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三年,三月,凤阳府。
宫女福桂扎了半夜的花,直到噼啪一声灯结爆裂,灯盏里的豆油彻底燃烬,她与周遭的黑彻底融为一体。
黑暗中,福桂的眼睛莹莹发亮,似两颗硕大的、抛光过的黑曜石。她生在八月桂花飘香之时,因此叫福桂,人如其名,沁着一股甜香。
福桂站起来,放绣绷在桌上,弯腰伸手,环起双臂,手臂从外至内分左右各自一捋,绣绷、剪刀、蜡烛头、丝线这些零碎东西就统统滚到她怀里。她把这些东西放到深底的竹篮里,一套动作干净利落。
福桂走到屋子最东边贴墙的大通铺前,小心翼翼脱掉裙褂,叠成上下齐整的方块放在靠近自己身体的这边。这就算是她的枕头。
福桂每月定例是米1石,按时价折大明宝钞5贯,她一个人吃不完。她打算等发了月钱,买1升半绿豆,采点野菊花晒干,再将手头的碎布拼成个深口袋,用绿豆和菊花做枕芯,弄个像样的枕头出来。
毕竟再过两个月就要入夏了。一入夏,夜里睡觉必然发汗,汗水濡湿粉色衣裙是要褪色的。而她只有这样一套像样的裙子。
娜仁姑姑说,做宫女不能有碍观瞻。“有碍观瞻”是什么意思,福桂靠自己猜。大概是“上不了台面”的意思。
福桂些许认得几个字,会写一笔歪歪扭扭的大字,但那都是大白话、大俗语,是家长里短男女老少嘴里说的那一套。她在县里当教谕的外公可没教过她什么叫“有碍观瞻”。
她才习了三年字,蒙古皇帝就被赶出了大都。那以后,龙廷上坐的就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而她外公也不再做元朝最末等的南人教谕了,自己砍断大拇指以表示对新朝廷的归顺,响应官府号召,带着全家老少来凤阳府开荒屯田。
这就是小福的身世。或者说,是她来凤阳府於皇寺做小宫女前的全部故事。
不管怎样,想要留在於皇寺当差,她就需要一条好裙子来充门面。
福桂爬上大铺,在铺上不停翻身。
近来,她频频做噩梦,梦里有个老太在低语,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令她神经脆弱,不能入眠。即使她已经做了大半夜女红,腰背僵硬,眼皮在打架,她仍旧是听到了两个更次的梆声才浅浅入眠。
第二日,仍是福桂第一个起床。
等到福桂穿好衣服,同屋的另三个女孩也都醒了。福桂拿起支窗的叉竿,问她们:“我开窗咯?”
没人搭理她。
福桂就当她们都同意了,用叉竿固定住从下方打开的窗牖。
一开窗,满目清白。一夜间,南方的粉墙黛瓦上长出了雪花,是卍字茉莉开满了整座凤阳城。
福桂忍不住惊呼出来。
一个脸圆滚滚的女孩挨过来,双手撑在窗棂上,把头塞出窗向外张望。她爬回来,说书般说:“於皇寺三大奇事。老和尚活过一百二十岁。伽蓝殿的佛像充军三千里。僧不僧,王不王,北方的燕栖在南方富贵檐。”
就连福桂这样初进於皇寺的小宫女也知道这三件事。
第一件,於皇寺的主持,人称“大和尚”,听闻是元太宗末年生人,活了至少一百岁,是全国最长寿的人。
第二件,於皇寺曾是当今圣上年少时栖身的地方。传闻有一日,圣上打扫伽蓝殿,殿中的蜡烛被老鼠偷食,圣上被师父打骂了一番。圣上怒气冲冲对着佛像咒骂,骂佛爷连自己的殿宇也看顾不好。
谁知,圣上出来的时候被伽蓝佛爷盘起来的腿绊了一跤。圣上就挥笔在佛的背后写下斗大的“发配三千里”之语。随后十多年战乱,唯有伽蓝神的伽蓝殿没有毁于兵燹。果然是洪福齐天,皇恩浩荡!
至于第三件事……
还不等小福回忆,三个女孩中最年长的那个就板着脸、叉腰,一副娜仁姑姑训斥人时的样子:“不要命了吗?敢在背后编排王爷。”
刚才说“三事”的圆脸女孩是个硬骨头,非要把话说完:“如今这第四件奇事也有了。伽蓝佛爷没能六根清净,上赶着催花早开,要为上位接驾。”
全凤阳的百姓都知道,中都经过十年营造终于落成,景昇帝即将带领太子和皇后临御中都凤阳。
一个瘦高的女孩子冷笑三声,对圆脸女孩说:“小心保养你的舌头,别下了割舌头的地狱才发现早就丢了。我看,你也别管佛花了,再不闭嘴,你那又白又嫩的屁股挨不过十下板子就得自己开花了。”
圆脸女孩子撩袖子朝瘦高女孩冲去,被小福抱住圆脸女孩的水桶腰拼命往后顶。小福拉开两人,嘴里哀求:“是我不好,花开了也当件稀罕事说。今年天气暖得早,花早开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滚开,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
圆脸女孩一把将福桂推在地上。
正在这时,娜仁姑姑出现在打开的窗户后面。娜仁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站着,盯着屋内的动静。她的目光让年轻女孩们识趣地分开,各忙各的去了。
福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对着墙上挂着的半块铜镜篦头的年长女孩发话了。
“小哭包,去给我们打水洗脸。”
“小哭包”叫的是福桂。
福桂初进於皇寺,站在大太阳底下听娜仁姑姑讲寺中的规矩。寺庙里规矩这么多,怎么讲也讲不完。姑姑见福桂总低着头,就命福桂抬头挺胸,高声重复刚才那条规矩。
那一日晴空万里,明日高悬。福桂甫一抬头,阳光像锥子直刺入眼睛。她觉得眼睛酸疼,闭眼睛也来不及,扑簌簌往下淌眼泪珠子。
周遭的女孩子见了哄笑一团。
“中看不中用。一听规矩就哭了!”
“胆小鬼……爱哭鬼……”
“我们以后就叫她小哭包吧。”
于是,不管娜仁姑姑在不在,她们都叫她小哭包。也唯独在这件事上,向来严厉的娜仁姑姑不再提宫里的规矩。或许,在娜仁姑姑心里,也是看不起她这个一听规矩就哭鼻子的乡下姑娘。
福桂到院子里的那口井里汲水给女孩子们洗脸。大家吃好早饭,接受娜仁姑姑的检视。娜仁姑姑点头后,除了福桂,其他人就分散到於皇寺的大小佛殿里去当差了。
和福桂同屋的女孩子也都不是自由身。要么是奴籍,要么是军户。父母是贵人的奴婢或侍卫,是所谓的家生子。
这些女孩子白日里洒扫,黑夜里照看灯烛,工作并不算繁重,但因为於皇寺里规矩又多又杂,所以当差的时候要赔上十二分的小心。
福桂和她们不一样。
她被拘在四合院里干最低等的杂活。
一日繁重的杂活干完,福桂的手脚已经抬不起来。三月天,冷风瑟瑟,内衣还是被汗水打湿透。在外当差的女孩子们陆续回来。在饭桌上,她们嫌弃福桂的头发上那股儿福桂自己都闻不到的酸味。
“我可告诉你,在这里干活,头上不能长虱子。王爷最讨厌又脏又臭的奴婢了。再说了,你和我们晚上睡一块儿,别跳到我们头上,害我们被撵出去。”
“小哭包,你不洗头,我们不准你上铺。”
福桂五天前才洗过头,加上每日都用篦子篦头,根本不可能长虱子,可听她们这么说,她也就只能从箱柜里掏出珍藏的一只的鸡蛋,打了井水准备给自己洗头。
福桂洗完头,拧干头发,用一块比男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松江棉布包紧头发。她把棉布抖开披在肩上,披散乌发,坐在临窗的桌子前,一边抬头欣赏院里碧瓦围成的天井里的一勾狗牙月,一边绣发带。
小福绣的发带是正红色。绫罗是别人给她的,别人做了供给观音娘娘的风帽,又铰下一双缎面绣花的拖鞋,剩下的料子给了小福。
年轻姑娘就爱鲜亮的颜色,她准备在发带上绣一枝她梦里看到的小花。那种小花她叫不出名字,紫瓣白底黄芯,小喇叭状。市面上买不到紫色棉线,但她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干脆就用粉色的棉线绣花瓣。
另三个女孩聚成一个圈也在做女红。最伶牙俐齿的那个女孩在说《西湖三塔记》,讲的是蛇妖套上人皮骗无知男子的故事。
福桂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有意思,就像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福桂听到对屋的时刻钟响了九下,到时辰熬药了。福桂把发带塞进腰上的荷包,从肩膀上抽下棉巾,挂在叉竿上晾干。
福桂提了煤球和煤球炉到客堂间。她生完四只煤球炉,把四只药罐子放在煤球炉上,打开四只油纸包,把草药倒进每个罐子里。
等做完这一切,她又乏又困,靠在椅子上,手持蒲扇给炉子控火。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白日的劳累与夜间的辗转难眠让她打起了瞌睡。
福桂睡着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慢吞吞走进客堂。
西番师婆畀畀附在福桂耳边,用她沙哑的声音对着福桂嘟囔起来。
“文殊奴,今儿是三月初八。记着。儿只剩下六十七日。”
“接近朱雪时,让他做儿的臣、儿的偶,融化在掌心。”
“否则,吾将蚀儿之骨,销儿之魂,献给神圣的雅拉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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