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阁的夜晚并不宁静。即便是在独立的院落里,也能隐约听到外面街道上彻夜不息的喧闹声,以及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试演武功的呼喝与金铁交鸣之声。这座小镇仿佛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江湖缩影,将所有躁动与野心都压缩在这方寸之地。
耶律安庆睡得并不沉,天刚蒙蒙亮便已起身。推开房门,清晨湿润清冷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院中残留的、属于城镇的浑浊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能闻到风中带来的、来自不远处武当山林的草木清香,以及更淡一丝的……香火味。
斡鲁朵早已安排妥当。用过早膳后,他上前请示:“小王爷,今日是否递上拜帖,前往武当派?”
按照礼数,他们这等持着辽国南院大王公文前来的“贵客”,需先正式拜山,由武当派安排后续事宜。
耶律安庆点了点头。她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料子也更讲究些的雨过天青色直裰,头发用一根青玉簪整齐束好,虽依旧是少年书生打扮,但通身的气度却让人不敢小觑。张翰儒也换上了自己最好的儒衫,准备以文书和向导的身份陪同。
留下两名侍卫看守院落行李,耶律安庆带着斡鲁朵、张翰儒以及另外两名侍卫,出了紫霄阁,沿着镇上最宽阔、直通山门的主街,向武当山行去。
越靠近山门,人流越众。除了像他们一样徒步而行的,还有不少乘坐滑竿、轿子的富家子弟或年老名宿。各色人等,目的却是一致——那座矗立在晨曦中、气势恢宏的武当山门。
汉白玉石砌成的牌坊高大巍峨,上书“武当山”三个鎏金大字,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牌坊下,有数十名身着玄色道袍、腰佩长剑的武当弟子肃立值守,个个神色沉稳,眼神明亮,动作整齐划一,显出名门大派特有的气度与纪律。他们并不阻拦寻常香客游人,但对于明显是武林人士、或持拜帖前来的,则会主动上前接引。
斡鲁朵上前,递上那份盖着南京留守司和河北西路转运司大印的公文,并低声对为首的弟子说了几句。那弟子年约三十,面容方正,闻言神色微动,仔细查验了公文印信,又抬眼看了看被侍卫隐隐护在中间、气度不凡的耶律安庆,不敢怠慢,躬身道:“原来是辽国贵客,失敬。请随我来,晚辈这便去通传知客师长。”
在那弟子的引路下,他们穿过熙攘的山门,沿着一条宽阔平整、以青石铺就的“神道”向上而行。沿途古木参天,掩映着朱墙碧瓦的宫观建筑,香火缭绕,钟磬之声悠远。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虔诚跪拜,与那些步履沉稳、目光精悍的武林人士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台,前方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匾额上书“紫霄宫”三字。这里便是武当派接待重要宾客和处理日常事务的主要场所之一。
引路弟子请他们在宫外偏殿稍候,自己快步进去通传。不多时,一位身着紫色道袍、头戴混元巾、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精明的道长,带着两名年轻弟子迎了出来。
“福生无量天尊。”紫袍道长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醇厚,“贫道玉玑子,忝为武当知客。不知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的目光落在耶律安庆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审视。
张翰儒连忙上前,依着宋人礼节回话,并再次说明来意,强调自家“公子”乃是仰慕中原文物鼎盛,特来游学,并希望能于武当山暂住,聆听道法,观摩武学。
玉玑子道长显然早已从公文和引路弟子口中知晓了耶律安庆的“特殊”身份,闻言微微一笑,神色不见波澜:“陈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向学之心,难能可贵。我武当乃清修之地,却也广开山门,与四方善信结缘。公子既持两国公文,诚意而来,敝派自当妥善安排。”
他话语得体,既表达了欢迎,又点明了知晓对方背景,却并未表现出过度的热情或警惕,分寸拿捏得极好。耶律安庆心中暗忖,这武当派能屹立江湖数百年,果然有其道理,门下之人绝非易与之辈。
“多谢道长。”耶律安庆拱手还礼,声音清越,姿态从容,并无寻常少年见到高人的局促,也并无权贵子弟的骄矜。
玉玑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道:“只是如今法会在即,各方宾客云集,宫中客房紧张,恐怕要委屈陈公子暂居山下紫霄镇驿馆。待法会之后,再为公子安排山上清静院落,不知意下如何?”
这安排合情合理。耶律安庆本也无心立刻入住这道观之中,山下紫霄阁的独立小院反而更合她意。“但凭道长安排。”
玉玑子点了点头,唤过一名年轻弟子:“清风,你带陈公子去驿馆安顿,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那名叫清风的弟子约莫十七八岁,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明亮,行动利落,应了声“是”,便对耶律安庆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在耶律安庆准备随清风离开时,玉玑子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陈公子远道而来,一路可还顺利?近来江湖不太平,听闻有些宵小之辈四处滋扰,公子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耶律安庆脚步微顿,转过身,迎上玉玑子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平静答道:“一路尚算平稳,偶见江湖朋友争执,并无大碍。多谢道长关心。”
玉玑子笑了笑,不再多言。
跟随清风下山,前往位于紫霄镇边缘、由武当派直接管理的驿馆。这驿馆比紫霄阁更为清静,专为接待持官方文书或门派拜帖的宾客所设。院落不大,但十分干净整齐。
安顿下来后,清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尽职地介绍道:“陈公子,法会将于三日后于紫霄宫前广场正式举行。期间,宫中每日皆有道长讲经说法,公子若有兴趣,可随时前往聆听。后山演武场平日也有弟子练功,公子若想观摩,只需表明身份,值守弟子便会放行。只是……”他顿了顿,略显迟疑道,“藏经阁、炼丹房等重地,未经允许,还请勿要靠近。”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郑重。
耶律安庆目光微闪,点了点头:“知道了,有劳。”
清风行礼告退。
待清风走后,斡鲁朵低声道:“小王爷,这武当派规矩森严,我们……”
“入乡随俗。”耶律安庆打断他,走到院中,仰头望向不远处巍峨的武当山。山峦叠嶂,宫观隐现于云雾之间,气象万千。
规矩?她心中冷笑。越是标榜规矩的地方,往往隐藏着越多的秘密。父王让她来此“博采众长”,难道真是指望她跟着那些道士,按部就班地学习那些慢吞吞的正统武功吗?
她想起玉玑子最后那句看似关怀、实则试探的问话,想起清风特意强调的“藏经阁等重地,未经允许,请勿靠近”。
不允许靠近的地方,往往才有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那里藏着誊抄武学杂记的纸张边缘,微微粗糙。
这武当山,她来了。而这里的“长”,她自然会用自己的方式去“采”。
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眼下,她还需要扮演好这个远道而来、谦逊好学的“辽国贵公子”陈安。
山风拂过,带来松涛阵阵。耶律安庆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这武当山,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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