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一日盛过一日,融化了檐下最后的冰凌,宫墙内的垂柳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这日畅安宫偏殿内,暖风透过半开的窗帘送入,带着泥土和花苞的清新气息。我与贵妃、德妃一同坐在榻上,面前的长案上铺陈着内务府新呈上来的各色绸缎、锦绒,光华璀璨,流光溢彩。两人手持账册,低声商议着如何将这些料子公平合理地分发给各宫妃嫔,殿内一片祥和忙碌。
“这匹云锦颜色正,给贤妃姐姐制件春衫正好。”德妃指着其中一匹宝蓝色暗纹云锦说道:“听说姐姐又病了,天气暖和起来了,怎的倒病了?”
我说道:“唉,谁说不是呢,我早起便去看过了,还是那些老毛病,应该将养几天也就好了。”
端贵妃叹道:“唉,当年本宫和贤妃是一对病秧子,常年告假的。如今本宫好了,她却还是那样。”
我执笔在册子上轻轻一勾:“那这匹云锦就给贤妃姐姐了,这料子今年送来的少,宫里独一份呢。这软烟罗轻薄透气,留着给帝姬们做夏衣最适宜。”
正说着,殿外有内侍躬身进来,恭敬禀报道:“启禀三位娘娘,莞妃娘娘宫里的晶清姑姑方才来内务府传话,道是甄衍甄大人与其夫人已递了牌子请求入宫觐见,莞妃娘娘已求得皇上应允,特命内务府来请示,定于何日为宜?”
德妃闻言,放下手中的料子,想了想道:“甄大人是外臣,又是男子,虽说没有旧例,但皇上既然已经允了,想必也是念及甄家刚刚平反,兄妹情深。依本宫看,不如就定在后日?天气晴好,也方便说话。”
我在听到甄衍的名字时执笔的手猛地一滞,那蘸饱了朱砂的笔尖在账册的宣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刺目的红,宛如一滴骤然滴落的血。我的脸色在春日暖阳下,竟瞬间褪去了几分颜色,变得有些苍白,眼神骤然放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账册,看向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时空。
前世……甜杏仁……无尽的黑暗与解脱,还有,甄衍。我都快忘了,前世,我似乎就是这几天死的呢。
我心口一阵剧烈的跳动,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那张脸,再也不想与甄家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尤其是那个甄衍。况且如今,我有着足够的筹码,让甄嬛在我面前不得不低头。
我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激烈情绪与那一闪而过的厉色,再抬起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决断。
“德妃姐姐。”我开口,声音依旧柔婉,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皇上仁厚,体恤莞妃思亲之心,自是圣明。只是……后宫毕竟是女眷居所,规矩森严。甄大人虽是莞妃兄长,终究是外男,随意出入宫闱,万一不慎冲撞了哪位娘娘、帝姬,或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终究是不美,也有损宫闱清誉。” 我将“不该瞧见的”几个字,咬得略重一分,带着若有似无的暗示。
我顿了顿,不给德妃插话的机会,继续清晰地说道:“依我看,既然甄夫人薛氏一同请见,不若只允薛夫人一人入宫即可。她们姑嫂之间,想必也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甄大人一个男子,在场反而不便。如此,既全了莞妃与家人团聚之心,也严守了宫规,两不相误。”
德妃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反对,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她微微蹙眉,有些为难:“这……皇上已然应允,若我们擅自更改,只怕莞妃那里会不高兴……”
我却似乎早已料到,我抬眼看向那名候命的内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你去回莞妃的话,就说本宫说的,为保宫规严谨,此次觐见只请薛夫人一人入宫。若莞妃有何疑问,只管来问本宫便是。本宫,自会与她……分说清楚。” 这最后一句,语气轻柔,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那个只有我与甄嬛才知晓的,那个致命的秘密。
内侍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德妃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诧异。她与我协理六宫以来,我虽也偶有决断,但多数时候是谦逊商量,尤其是在涉及甄嬛的事情上,更是多有避让周全。今日这般强硬地驳了甄嬛的请求,甚至不惜搬出宫规压人,实在是反常。更让她奇怪的是,我最后那句“分说清楚”,似乎意有所指。
消息传到未央宫,甄嬛正拿着小银剪子修剪一盆开得正盛的山茶。晶清低声将内务府的回话一字不落地禀明,尤其强调了我最后那句话。
甄嬛修剪花枝的手猛地一抖,那锋利的银剪险些划伤她的指尖。她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下,握着银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分说清楚?我分明是在用那个秘密威胁她。那个她与玄清之间见不得光的私情,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将她、将甄家、将玄清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若她敢有异议,后果自负。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愤怒、屈辱、恐惧……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可她不能,她赌不起。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缓放下银剪,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底深处那瞬间碎裂的惊惶与不甘,却未能完全逃过晶清的眼睛。
“本宫知道了。”甄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质问,去争取:“俪宜夫人说的是,本宫不该违反宫规,后日觐见只请嫂子一人进宫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无力感。
没有质问,没有不满,只有这异常的、近乎懦弱的顺从。这反应,让熟知她性情的晶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更加确信了我手中定然握着娘娘致命的把柄。
德妃等了半晌,未见未央宫有任何动静传来,既无反驳,也无质问,只有这逆来顺受的沉默,心中那点奇怪的感觉更浓了。她看向依旧在淡定勾画账册的我,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莞妃竟然同意了?本宫还以为她会去找皇上说情。”
我抬起头,迎着德妃探究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笑意:“姐姐,宫规就是宫规。今日为一人破例,明日便会有十人效仿。这后宫,总不能乱了规矩。至于莞妃……她是懂规矩的,自然知道我是为她好,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德妃看着我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她隐隐感觉到,在这看似平静的对话之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力量悬殊的较量。而胜败,早已分明。
端贵妃依旧沉默不语,我重新低下头,专注于眼前的账册,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的心潮汹涌,与利用那致命把柄掌控局面的冷硬决绝。春日暖阳透过窗棂,在我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却照不进我眼底那片幽深的、埋葬了前世今生无数秘密的寒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