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舱里只剩下顾璟一人。
海浪单调地拍打着船体，规律的摇晃反而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他半边脸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立刻去看739送来的那些资料。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平稳却有些空洞的心跳声。
全权代理。
秦聿昏迷前的最后指令。
这像是一个巨大的、烫手的山芋，又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剑。
接手，意味着他将真正踏入秦聿那个黑暗、血腥、见不得光的世界，与虎谋皮，再难回头。那些所谓的“资源”和“力量”，恐怕每一分都沾着洗不净的罪恶。
拒绝？
他能拒绝吗？
秦正峰像一条隐藏在深海里的巨鳄，绝不会放过他们。没有秦聿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力量，他们就像暴露在狼群里的羔羊，只有被撕碎吞食的下场。
而且……顾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舱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金属，看到手术室里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那个疯子……是真的信任他？还是又一个更深的、他看不透的算计？
信任一个刚刚“背叛”过自己、甚至亲手给他注射了不明药物（虽然后来偷梁换柱）的人？
这本身就很疯狂。
顾璟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父亲录音里那句未尽的“相信……”，秦聿在雨夜偏执的低语，医疗船底舱他推开自己时那双焦灼的眼睛……碎片般的画面再次涌现。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看透过秦聿。
那个男人像一座深海下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偏执与疯狂只是极小一部分，底下隐藏着更庞大、更复杂、也更危险的真相。
而现在，这座冰山沉没了，却把打开深渊的钥匙，塞到了他的手里。
许久，他睁开眼。
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波澜彻底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伸出手，点开了电脑桌面上那个标注着“资产A”的加密文件夹。
输入739提供的临时权限密码。
进度条读取。
屏幕上瞬间弹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结构图、人员名单、资金流向、以及一些他看不太懂但明显游走在灰色甚至黑色地带的业务报表。
触目惊心。
秦聿暗中经营的这个“第二帝国”，其复杂和庞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涉及境外洗钱、情报交易、私人武装、甚至还有一些打着科技公司幌子进行的、极其前沿也极其危险的生物和信息技术研究。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自保力量。这几乎是一个缩微版的、更加隐秘和高效的“秦氏”！
秦聿……他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扳倒他父亲？
顾璟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惊骇，开始快速浏览、记忆、消化这些骇人听闻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舱外天色大亮，阳光透过舷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进。”
这次进来的是游轮的船长，一个面色沉静、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代号“海东青”。他也是秦聿的核心下属之一。
“顾先生。”海东青恭敬颔首，递过来一个加密的卫星电话，“‘夜莺’的紧急线路。”
夜莺？那个最早向秦聿预警周黎光背叛的神秘信息源？
顾璟心中一凛，接过电话，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复杂处理的、非男非女的电子合成音，语速极快：
“秦正峰动了。三件事。”
“第一，他对外宣称医疗船遭遇‘意外事故’沉没，将所有责任推给‘操作失误’和‘境外恐怖袭击’，正在全力灭火，安抚各方势力，试图稳住局面。”
“第二，他启动了对聿少爷和您的最高级别‘清理’指令，悬赏金额惊人。负责执行的是他麾下最神秘、也最残忍的‘暗影’小队，领头的是代号‘蝮蛇’的人。你们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务必最高警戒。”
“第三，”夜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凝重，“我们监测到，秦正峰在失去医疗船核心数据库后，启动了一个代号‘涅槃’的极端应急计划。具体内容未知，但权限级别极高，动用了他隐藏最深的一批资源和人员。目标指向……可能是某种形式的‘同归于尽’或者‘彻底洗牌’。”
同归于尽？彻底洗牌？
顾璟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个老疯子，被逼到绝境后，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
“信息来源可靠吗？”顾璟冷静地问，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
“A级可信度。”夜莺回答，“‘涅槃’计划的存在可以确认，但具体内容我们的渗透人员无法触及核心，只知道启动指令已经下达。另外，关于‘暗影’和‘蝮蛇’，你们务必小心。他们不是普通的杀手，是为毁灭而存在的工具。”
“知道了。保持联系。”顾璟挂断了电话，将内容言简意赅地转述给海东青。
海东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暗影’……和‘蝮蛇’……麻烦了。他们是秦正峰手里最锋利的刀，从不失手。而且行事……毫无底线。”
“能应付吗？”顾璟问。
“如果只是‘暗影’，依托岛屿的防御系统和我们的准备，或许能周旋。但加上‘蝮蛇’……”海东青眉头紧锁，“那个人……是个真正的怪物。聿哥以前和他交过手，差点……”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顾璟沉默了几秒。
“改变航线。”他忽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不去原定岛屿了。”
海东青一愣：“可是聿哥的手术……”
“在船上完成第一阶段。后续治疗另寻地点。”顾璟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图上，手指快速点中其中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点。
“通知这几个点的负责人，启动‘迷雾’协议。释放干扰信息，把我们所有的痕迹，指向公海东南区域，那片废弃钻井平台密集区。”
“迷雾”协议？海东青眼中闪过震惊。那是聿哥设置的、最高级别的误导和反追踪预案之一，一旦启动，会耗费巨大资源，并且会暴露好几个苦心经营多年的隐秘据点作为诱饵！
“顾先生，这……”海东青有些迟疑。代价太大了。
“照做。”顾璟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要‘涅槃’，要‘洗牌’，我们就让这水……变得更浑。”
“他想用最快的刀，我们就送给他一团砍不断的雾。”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另一份加密文件。
“同时，以我的名义，联系这几家……秦正峰的老对头，或者‘客户’群里最近和他有龃龉的。”他报出几个名字和代号，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把他们最感兴趣的那部分‘医疗船客户名单残片’和‘资金异常流向推测’，‘不小心’泄露过去。记得，要像是我们仓皇逃窜时不小心遗落的。”
海东青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把祸水东引，让秦正峰腹背受敌！但同样风险极大，一旦操作不当，引火烧身，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先生，这太冒险了！那些残片和推测虽然不完整，但也足以掀起滔天巨浪！而且聿哥醒来未必同意……”
“他现在醒着吗？”顾璟打断他，语气冰冷。
海东青语塞。
“那就按我说的做。”顾璟站起身，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蔚蓝无际的大海，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不是喜欢玩大的吗？”
“我陪他玩。”
海东青看着顾璟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狠戾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是！我立刻去办！”
海东青匆匆离去。
顾璟依旧站在窗前，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透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步险棋，一步可能万劫不复的棋。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等待和隐藏，只会被“暗影”和“蝮蛇”那样的存在精准猎杀。
唯有把水搅浑，把更多人拖下水，让秦正峰自顾不暇，他们才能在一片混乱中，搏得一线生机。
至于代价……
顾璟缓缓握紧了拳头。
从签下那份协议开始，从他选择回头开始，代价就已经注定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艘游轮像一部精密而高效的机器，开始全力运转。
航线改变，朝着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公海区域驶去。
“迷雾”协议启动，无数真真假假的信息流通过加密频道涌向世界各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几份精心筛选、处理过的“机密残片”被巧妙地“泄露”出去，如同滴入鲨鱼群的鲜血，瞬间引发了潜伏在深海下的骚动和贪婪。
顾璟坐镇中枢，冷静地接收着各方反馈，快速下达着一条条指令。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和果决，甚至……某种近乎本能的、对黑暗规则的敏锐嗅觉。
海东青和739在一旁协助，眼中的惊讶和敬畏越来越浓。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属于这种刀尖舔血的博弈。
傍晚时分。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
主治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失血过多，感染和药物、辐射的影响还需要长时间观察和恢复。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顾璟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但听到“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时，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暗影。
他走进临时改造的重症监护舱。
秦聿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各种监控仪器在他身边发出规律的轻响。他闭着眼，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褪去了平日里的偏执、疯狂和强大气场，此刻的他，看起来甚至有些脆弱。
顾璟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就是这个男人，把他拖入地狱，又一次次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恨他，怕他，却又不得不依靠他，甚至……此刻替他执掌着这黑暗的权柄。
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几乎不敢触碰地，拂过秦聿冰冷的手背。
“你最好快点醒过来。”他低声说，声音沙哑，“你这摊子……太沉了，我快扛不住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顾璟收回手，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
卫星电话再次急促地响起。
是夜莺。
顾璟立刻接起。
“他们上钩了。”夜莺的声音依旧电子化，却透着一丝急促，“收到‘残片’的三方已经动了，正在私下疯狂调查印证，并且开始向秦正峰施压。秦正峰内部出现了混乱迹象！”
“但是，”夜莺语气陡然一沉，“‘暗影’的动作比预期更快！他们似乎没有被完全误导！有一支小队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你们可能存在的几个区域进行交叉搜索！最多……还有两小时！”
“蝮蛇呢？”顾璟冷静地问。
“尚未露面。但他一定在。”夜莺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小心。他的风格……从不按常理出牌。”
挂断电话。
顾璟走到控制台前，屏幕上的雷达显示边缘，几个微弱的光点正在快速移动，以一种精准的、令人不安的轨迹，朝着他们大致的方向合围而来。
“迷雾……似乎没能完全挡住他们。”海东青的脸色难看，“‘暗影’的追踪能力太变态了。”
顾璟盯着屏幕，眼神冰冷。
两小时。
“启动最终应急方案。”他忽然开口。
海东青和739同时看向他。
“放出最后一个诱饵坐标。把我们‘最重要的人物’和‘核心数据备份’，指向西北方向那艘伪装成科考船的‘堡垒’。”顾璟语速极快，“然后，我们转向，全速驶向东南废弃钻井平台区。”
“什么？”海东青震惊，“那艘‘堡垒’是聿哥花了巨大心血打造的……”
“是诱饵。”顾璟打断他，眼神锐利，“也是最坚固的盾。‘暗影’的主力一定会被它吸引过去。而我们……”
他看向东南方向那片被称为“海上坟场”的复杂海域。
“我们去那里，会一会那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蝮蛇’先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
海东青和739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被点燃的血性。
“是！”
命令下达。
游轮再次改变航向，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片布满危险和未知的、钢铁废墟林立的海域。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之下。
黑暗降临。
顾璟站在船头，迎着凛冽的海风，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兽骨架般林立的废弃钻井平台。
他的心跳平稳，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他知道，猎人已经布好了网。
而猎物，正在主动踏入陷阱。
只是，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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