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迟本是不必参与此日朝会的,因他刚归京,按归京朝觐的惯例,需进宫等天子垂拱殿召见,天不亮,也早早地侯在了宫门外。
谁想皇帝似有所料般,早遣了内侍在宫门等候,引他入内于廊下暂且歇息。
宋迟不敢坐内侍搬来的小杌,规规矩矩地垂首站着,等候皇帝相召。
往日陆景弄权,仅保留了十日一次的大庆殿大朝会,每日一次的紫宸殿小朝议是免了,每每议事不是政事堂就是将军府,明目张胆地撇开了九重宫阙里的李氏小皇帝。
凤阁鸾台,受将军府掣肘多年,世家出身的宰相们,恨陆景怕是到了骨子里。
他望着廊道那处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微微蹙起了眉头。
心里也清楚,皇帝与宰相们议事这么久,大抵是绕不开对自己的处置了。
……
“陛下,臣以为,此钱既然出自千茂苑,该先请户部来断真伪,再依律行明察,若真有欺上瞒下之举,该严惩不贷。”
那厢袁机已经把话头带到了户部上来,话锋直指户部提点铸钱司。
“臣领御史台,愿合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屏风后,容璟将茶盏轻轻放下,凝神听着李晏该如何回复。
按李晏的意思,极有可能要将事情交予玄使司。舒忧为玄使司指挥使,他进入朝堂需要明面上的身份。皇帝大约是想将玄使司改头换面,并入到朝堂六部九司中去。
后世的玄使司也确实如此,由皇帝内库供养变成了国库拨俸。
国库……容璟心底微微一沉,放到明面上来的话,玄使司的职责也变了。从皇帝监视百官、只效忠于皇帝个人的特务机构,变成了五湖四海无所不囊括的情报机构。
也只有皇帝本人对朝堂有足够的掌控力,才不再依赖于这支私人奇兵。
可现在么……皇帝本人的处境,比陆景在时好上不少,但也算不得上多好。
户部尚书崔崎早已持笏而出,从袁机手里接过那枚铜钱。
他似早有所料般,撩衣跪地,从容回道:“陛下容禀。”
李晏垂目俯视,容色莫测,不辨喜怒:“讲。”
崔崎出身济州崔氏,济州府东去临海,乃商贸繁华之地,崔氏在此经营多年,富比陶朱公。
崔崎的祖父,崔遂,是梁朝至今坊间还在津津乐道的人物。
他当年家业鼎盛,富甲一方之时,学范蠡携美泛舟湖上,慨然长叹,说大丈夫生不能着赤紫袍,佩金玉带,为州府父母官,要家财和绝色美人何用?
恰逢梁室少钱,于是输粟捐了官,令子弟们学文习武。
有了明面上的官家身份,济州崔氏数代在良田万顷之上,积累起家奴千计,并郡县声望。承佑之乱时,更是散尽千金,招待东逃的皇帝车队扈从,为朝廷源源不断地输送军费。
可惜先帝早逝,陆景挟收复帝都的滔天功勋,以寒人出身弄权。
崔崎是崔氏这一代的翘楚,永嘉朝官至户部侍郎,不久前出任尚书一职。
或许是因为先祖风流多情,娶的是当时的绝色名伶柳氏,绝代佳人的风华在后辈的相貌上可见端倪。崔崎人至中年,然生得容色秀美,宛转说来,只似翩翩贵公子。
他眉目沉静,语气和缓,为皇帝和宰相们解释这铜钱的来历。
“陛下,提点铸钱司乃户部五司之一,然铸钱司并不止管辖千茂苑铸钱之事,还兼取山泽之利,开凿铜矿,小部分用于铸钱,大部分用于民生。”
“农户的农器,商户的度量衡,军中的兵器,乃至于万民不可缺的食具、水具、酒具,车马器,皆需要开采铜矿,用于冶炼使用。”
“永嘉八年,天下户口增长,连带着铜器价钱日涨,甚至把铜钱融成铜再变卖,得到的远比钱币的价值要多。是以经常有民众融钱冶铜之事,屡禁不止。”
“千茂苑铸钱,这才采取折中之法,将五铢钱的铜量与铜的市值保持一致,以免五铢钱流失过巨,扰乱了民生安宁,国朝祥和。”
崔崎之前的尚书致仕前,已经年迈昏聩,户部诸事多是崔崎在打理。
容璟听得不由暗自摇头,这崔崎说得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不愧是大商贾出身的济州崔氏之人,打理起偌大一国的财务政事来,也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难怪陆景手握军权,失了谢映之助后,会栽在这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上。
李晏倚在高座上,眉目微凝,却是未置可否。
须臾却是点了尚书省的名:“尚书左右仆射有纪纲百揆、劾御史纠不当者职责,尚书省何在?”
国朝以左为尊,尚书令之位不授人,尚书左仆射是实际上的宰相之首,总领六官。
晋州陈氏在陆景逼宫时领兵诛逆有功,门下子弟陈越如今领左仆射之位。
陈越老神在在地开了口,慢条斯理:“臣在。”
他在史书上是有名的寡言宰相,不问绝不开口。李晏又等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平缓下来,温声出言提醒:“依卿之见?”
陈越道:“千茂苑铸钱少铜一事,铸钱司曾交户部与尚书省裁决,臣允了。”
李晏含笑道:“哦,为何?”
陈越慢慢道:“市场民众交易多用千茂五铢钱,铜矿难以开采,加之军需量大,价值上涨,为维持五铢钱继续稳定施行,不使国家生乱,不得已而为之。”
只提交尚书省裁决,未经政事堂。但陆景在时的政事堂是何情状,李晏也心底有数。
门阀高族,地方豪强,依赖的是名下的良田土地,立足于朝堂,而不是皇族恩赐,自然是各有各的打算。
政权或有更迭,难以磨灭的金银,和田地上生长出来的谷物,才是立家之本。
如此行事,只从小民用的铜钱里抽成,于大族却是无碍。
满座公卿,既然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也乐得高高挂起,无人持反对意见。
李晏似恍然不觉众臣的心思,只赞许道:“崔卿果然良才。如此以铜矿市值平衡五铢,千茂五铢何愁不流传百世、千世?”
发行官方钱币是需要国朝在百姓心中的信誉来背书的。
他如此称赞,岂不寓意着大梁千载万年?
连崔崎也隐隐有所得色,却听皇帝又问:“户部收赋新法行之如何?”
陈越身为尚书左仆射,只得又出来回答:“新政利民,免百姓运粮不便,也免各地官吏检查米粮成色之操劳,各地均输官员奔波之苦。诸位同僚皆以为善。”
他作为百官之长如此说,宰相们自无不应之礼。
连有事没事都能翻出水花来说道的御史台都罕见地表示了认同。
李晏道:“既然新政皆称善,朕欲继续新政之法。依朕看,诸卿也免了每岁去司农寺领禄米,发俸之事全权交予户部,将禄米绢帛全部折算成五铢,下发给各位卿家。”
大梁官员发俸,是按石量米,加以绢帛,并部分贯钱的。
国朝千茂苑能铸钱发行,靠的是盐铁官营之物,需以此钱购买,因而农户必须用五铢钱。
而依户部新政,田税和口赋以五铢钱缴纳,又以铸钱少铜之法,使铜钱日贱。
陆景在时,依五铢钱收赋税,可让他在供给军费上吃了个暗亏。
轮到李晏出面亲政,诸卿也不是不知道新政长此以往,会使得大梁国库不丰——可那又有何要紧呢?铜钱日贱,米价也就愈涨,诸人手中的田地米粮,实则价值是水涨船高的。
谁想皇帝先是称赞了新政,还要更进一步,连官员俸禄都全改用五铢发放。
崔崎在心底暗暗叫苦,出身商人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
商贾最讲究和气生财,崔家虽然一度富可敌国,但在累世公卿的诸世家面前,根基还是浅了些,崔崎多年来耐着性子,结交讨好,有利一起分,有钱一起赚。
他顺着陆景的意思推行新政,再操作千茂苑铸钱之事,价值上升的是诸世家手里的田地,门阀们自然都乐意。
高官们乐见其成,可已经得罪了不少遍布下层的官吏们——
百姓们将田税交给里正县衙,运送到官家的米粮要先看成色如何。官吏们闭着眼睛说你的良米里掺杂了未舂干净的糠皮,你就得忍气吞声地补交一定份额的谷麦。
田赋折合成五铢钱缴纳,免去了官吏们验看成色这一道,少了油水,那怨气可不得冲着户部而来了?
诸卿出身高门,家里万顷良田,整日附庸风雅、不辨五谷仍能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而小吏们俸禄被层层盘剥,平素也就多从穷苦百姓身上榨出点油水来捞钱。
田赋新政之法已经是怨声载道,但前有摄政大将军分摊着怨气,户部倒还能独善其身。
这次皇帝将官员发俸之事全权移交给户部,看似分走了司农寺的部分权力,是对户部的信重。可——折算成铜色不纯的贬值五铢发俸,那是让他得罪帝国整个体系的官僚们啊。
宰相高官们还就罢了,其他中下层官员们,不是得恨上他这个户部尚书?
但前脚说自己铸钱少铜是为了推行稳定国朝五铢,皇帝的赞许还言犹在耳,转瞬又否决皇帝以五铢发俸的提议,可不自己打自己脸。
崔崎执着玉笏,只得涩声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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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朱雀桥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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