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金环是李晏昔日亲手打造出来,本是一副类似困兽镣铐的锁链。
但他自己即在皇宫这个金笼里度过了十年漫长的岁月,有的是时间,是以锻造出来的物事精致华美,巧夺天工,看上去只似某种近乎风雅的装饰品。
容璟的脚腕里还扣着两只这样的美丽金环。
他似笑非笑地抬膝示意:“陛下,还有两只呢。”
“那可不成,”李晏无辜道,“朕怕你跑了。”
在怀里汲取了暖意,他整个人也似活泛了起来,抬眼观察着容璟无语失笑的神色,终是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俯身为他取下了一边脚腕上的桎梏。
再然后,容璟就看着他褪了些衣衫,将那只金环依样扣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皇帝坐于衾被间,双臂随意地撑在身后,褪去了锦袜的足轻轻抬起,让他看。
明净的金映着白皙的足,似是束缚了一只蝴蝶,亵渎般地,困囿了轻巧细瘦的骨骼。
他读过的那个人从纸页间走出来,一点点充盈了魂灵与肌骨,在莫能仰视的睥睨风骨之下,在润泽的启封城秋日中,万物萧瑟归寂的时间里,绽放开了一朵缭乱的百雨金。
容璟只觉可疑的热浪席卷了耳廓,他有些仓促地别过了头,心如擂鼓乱鸣。
对方是个皇帝,亦是个男人,他在心底告诫着自己。
李晏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这般模样很是有趣可爱。
容璟深吸了一口气,冷道:“陛下的腿不麻了?”
李晏的笑意僵硬在了脸上,他打了一个哈哈,掩饰道:“乖崽纯孝,朕心甚慰。”
容璟心下懊恼,方才皇帝两次展示着取卸金环的办法,他怎么就被那恍若百雨金的容颜迷了眼,没能仔细观摩偷师这机关物事的开合诀窍呢?
且醒醒——他在心底几乎是哀鸣了:你不是他的乖崽,他不会对你容情的。
他所用的躯体是谋反逼宫的叛臣陆景,他的魂灵身份是梁朝之后大胤的帝王。
他暂且与这人周旋,看似相安无事,可——帝王家孤绝无情,又有谁会比他更懂呢?
譬如他自己,如果现在侥幸回到了大胤,若胞弟容玦已然继位登基,他只会小心地潜藏自己的身份,掩盖自己的容貌,与他此生不再相见。
无关对手足亲情的质疑,只是朝堂间利益的取舍罢了。
胞弟或许满怀欣喜地迎接他的归来,可已经成为弟弟派系的臣子们呢?已经凝聚在他身边的政治势力呢?
大胤经不起中央朝局的动荡,天下与君王,是前者重逾后者的。
容璟看得清楚明白,他深知李晏现下如此待他,是手中握着同心之蛊的依仗。
还有那一分,若有似无的,对后世血裔来者的回护与牵绊。
若他自己是梁人,或许会在这分回护里生出对眼前人的仰慕信赖。
——可自己不是。
容璟垂目看着自己腕间的金环,李晏的衣衫轻敞,伶仃手足扣着另一半的环锁,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几乎让人错觉有了同一副金锁,就拥有了生生世世不灭的某种羁绊来。
容璟饶是心志坚定,也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睛。
阖目处那动人心魄的面容隐去,他翻身下了榻,去给自己斟一杯茶。
李晏看着他冷静地喝了一口茶,抬足向外行去,不由得奇怪多问了一句:“你要去何处?”
玄衣墨发的身影停住了,他驻足,并未回头:“去行陛下交予的任务。”
看着那一抹玄色消失在午后金黄的光线里,李晏触了触衾枕间他留下的温度,很是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他有所思地抚摸着腕上的金环,脸上的神情重新又雀跃起来。
还好,他还有时间,他还有耐心。
……
容璟带着玄使司的令牌,先去见了舒忧。
舒忧所居的翠微宫,花木繁盛,看似是帝王对宠妃的优待,实则是玄使司的总署。
朱色衣袍的美人正在整理手中的情报信息,舒忧随意咬着笔杆,对他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催促道:“有话快说,真闲得没事的话,来我这里领任务。”
容璟于他身前桌畔落座,好奇道:“我旧日是哪里得罪了指挥使么?”
舒忧今日着的是男装,他相貌明媚,旧日裙钗明艳,换回男装也是俊美无俦,抬起头看了眼容璟,想起皇帝的嘱咐,不耐烦道:“情敌,情敌不行么?”
容璟见他这暴烈得随时会炸的性子就想逗逗他,于是叹了一口气,神情真挚地表明主权:“虽然你和他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我先来的,我和他生死互许过,你是抢不走的。”
舒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般凛冽。
他一拍桌子,人已是腾跃而起,双手成爪直扣容璟的面门。
……
容璟和他交过了手,在一地狼藉间,只觉自己心头的郁气也散去了不少。
他气喘吁吁,将手中的玄衣使令牌亮出,得意地冲舒忧晃了晃,揶揄道:“舒指挥使身为玄使司首领,在当值期间,怎可如此冲动感情用事?”
舒忧虽接到过皇帝令他配合容璟的口谕,但见人如此明日张胆,还是心头火起。
他姿态狼狈地坐于地上,显然也是气息不稳,冷嘲道:“我只是看你不顺眼。”
又见眼前人眼眸纯净,出手磊落,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十分快意,不觉心下松动了些,念及他是失忆,这些日子陪在皇帝身边也没让那人受委屈,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他仰面看着窗外的灿阳,提起案几的酒壶,如是尽数喝了下去,感叹道:“旧日他是多喜欢你啊,可你对他做了什么,欺他,负他……我以为陛下看清你的面目后封心锁爱了,啧,谁知道你失了忆,他还肯把你留在身边善待。”
舒忧虽脾气暴烈性子直,不乏心正眼明,那日李晏诓他说是要从失忆的陆景那里骗取解药,可皇帝对那人的回护,出则同行,入则同寝同食,他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意。
容璟本来是找他待要说正事,一时失手打了起来,此时自己心中也略有歉意,听他如此说来,怔然良久,涩声道:“是么……我原本以为他,是不喜欢男人的。”
“陛下喜欢男人,我也喜欢男人。”舒忧睨了他一眼,翻身坐起,冷笑道,“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容璟敛去心头漫无边际的想法,起身客气了些:“请指挥使予我十三州府的矿藏图一观。”
舒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奇道:“你失忆之后人倒是聪明了许多,可为何不去工部职方司,或者户部铸钱司要,再不济,翰林院也有编撰的山川图册典籍。”
容璟见过大胤的矿藏图,对其分布大致还是心底有数的。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梁朝,对各州府矿藏的勘探发现到了何等程度。
容璟笑道:“工部户部的矿藏图,和眼耳遍天下的玄使司绘的图能一样么?”
舒忧冷哼了一声,沉吟道:“此物我不能予你,但是你问,只要是我职掌之内,无关机密,都可以答你。”
容璟面上略显出些失望来,心下倒是轻舒了一口气。
国朝少银矿,但也不是没有,李晏如此行事,他手中应是有坐拥银矿的堪以掌控的州府势力。若能看到如今的矿藏图,大约能摸清楚李晏手中的牌有几何。
他此来也只是试探,并无十足的把握,舒忧没有冷眼以待都算是好的了。
此番以退为进,从他这里得到些讯息,已经是意外之喜。
容璟郑重问出了问题:“晋州陈氏以何起家?现下经营何物?”
舒忧倒是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定了定,还是回答道:“马匹、矿藏,最要紧的是兵勇,陈越这宰相之首、实控六部的位置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永嘉宫变之后……”
……讨伐陆景之后的分赃。容璟在心底为他补上了一句。
有些人,天资不俗,摆在什么位置、遇到什么人就尤为重要。陈越背靠晋州陈氏,胸有沟壑,遇见强势的君王是一方忠臣良臣,若主位势弱,成为下一个陆景或许就在反复之间。
“晋州环山多铜矿,但是少银山,是么?”
舒忧抬指“嘘”了一声,摇首道:“非也,晋州往北是跑马之地,原地上的耕田比不上江浙膏沃,但往西的太樑山,多铜,有银。”
“济州才是真正的少矿藏之地。”
这在容璟的预料之内。
指使着户部崔崎减少山泽矿产对民间的流入,操纵民间市场物价上溢,铸造分量不足的千茂五铢铜钱,在国朝钱币里掺水的,除了尚书省的掌权者,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只是,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虽是匆匆两面,可容璟是看出来了,宋迟乃重义之人,甚至于对他的身份来说,他有些心肠柔软了。
他在乎的东西有很多,而他从来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末位。
那日在京兆府,皇帝面前,他都能不顾帝王猜疑,为自己开口作保。
这样的性情与行事似乎颇为不智,史书上,在京师朝堂的权术制衡倾轧间,他先一步做了弃子。
但他的赤子之心换来的,也有旁人的诚挚以待。
谢映能决心叛陆景而投皇帝,却到底对他有三分不忍和回护。
按照历史的轨迹来看,后来宋迟选择了自戕,而命途中扇动蝴蝶翅膀的那阵微风,到底是起源于何处?
容璟不自觉地轻轻以指节扣着桌畔。
“我想问,幽州谢氏如今经营何物?和北境狄国是否有过往来。”
陛下喜欢的从来只有容璟一个人。
陆景原身有他自己的爱恨情仇求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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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环同心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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