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绎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惊诧地抬起白麻布袖子里苍白的手攥着的白帕子,遮住下半张脸。
“姓姜的?”
“是啊,姓姜的。”周云华盯着她。
什么姜?不了解,不知道,不清楚。
林绎似乎真的认真思量了片刻,才诺诺开口。
“这……姐姐,你也知道,我这么多年一个人独自远嫁来这,好容易才有几个儿女傍身,要说在外头,实在也不认识什么姜啊蒜啊的,最多也就认识和陆氏相熟的那几户人家,连如今都不知道去投谁……”林绎说着说着,目光瞟到门梁上悬着的白幡,忽然就语带哽咽,“唉,我……我实在也不知道这几郡还有哪户姜家不成?”
“哎哟,我的好妹妹,你哭什么呢?”周云华见她要哭,也只好举手投降,半站起身来想来劝慰她,“若是想家,如今你夫君走了,你便是家去又何妨呢?”
“哪里能家去,”林绎泫然欲泣,“我既来了,便是陆家人,哪有再跑走的道理?叫人笑话!”
周云华一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听说这个妹妹是安分守己的,如今看着她这幅老实守规矩的窝囊样,横竖也不像是能认识什么“姜官老爷”。接着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在家清闲两天过过好日子也被丈夫赶出来,满腹的狐疑都成了指向柳赋的怨气。说到底要是他有能耐,还用得着自己奔波?
“好,好,我不说便是。”她一甩绢帕,坐了回去。
本来她来的时候,也没抱什么指望。
林绎兀自伤怀片刻,似乎才刚发现周云华心情不美,酝酿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道:“对了,姐姐,你既说姓姜,我却又想到一个……你说,毕竟姜姓也不是这地的大姓,要是化名呢?比如说什么同一脉分出来的……齐?吕?”
周云华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也没挑出什么不对的,心中虽然不是很信服,但思路也不由得往那个方向偏去:“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来,会州州府确实有个大官叫齐闵的……他儿子是不是就在吴中来着?还是在临川?
她心里越想越乱,本就没觉得这个姜官老爷比起什么起义的更重要,只不过那本事没有麻烦事一身的丈夫非要她来问,才来这吹冷风,心中恹恹,当即就决议要走,于是顿了顿,又遗憾道:“哎,不说了,弟妹,我来这一趟,本是想看看哪里能帮上忙,不成想倒反而惹得你不快。”
“周姐姐哪里的话,我本来一个人就伤怀,您竟肯纡尊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林绎强迫自己念白。
她倒真的有忙想让周云华帮,只恐怕对方并不是真的想帮忙而已。
周云华笑眯眯地起来,去拉她的手:“弟妹,要是有什么缺的,你一定要和我说。”
你再这样,我可就真说了啊?
林绎强装笑容,忍着不快起身,就要送人出去。
她这一整场戏,大部分时间都想着那马车后那转瞬即逝的掠影。这次送走郡守夫人,再一次得见又不知是何时,只怕兵临城下之前,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可她左思右想,能开口吗?找什么理由呢?想要找人帮忙整理文书信件?帮着抄经祈福?现在文盲率确实高,但问郡守要个“识字的婢女”是不是也太扯了些?若说自己看上了人家呢?可她是女子啊,还刚死了丈夫,这横竖也不合适。再说了,就算真看上了,他们柳家不是看不起陆氏吗?人家凭什么要给呢。
虽说,他们现在说不定也能看在自己跟那姜老爷莫须有的关系上,能出于谨慎,有几分拉拢之意……
可左思右想,周云华能把这白月光带出来,应该也挺看重这姑娘的?或者至少是觉得她能撑场面吧?那能说送就送了吗?
问了对方又不同意割爱,不反而惹人生疑?
林绎越想越偏,竟真的头疼起来,连带着假的失魂落魄都变得真了几分。
她甚至还问系统有什么想法,可这系统平日里总唠叨她要救人救人,真到了关键节点上,也只能冒出一句傻里傻气的“我也不知道”。
林绎听了系统这厚颜无耻的话,顿觉身在酷暑,烦闷不已,几欲回到后院去再试试叫人新打的弓箭,或者拿陆致的宝剑去磕树干。
“不要急于一时,要忍耐,”她在心中对系统重复,不知道是在说服谁,“不可打草惊蛇。”
系统虽然急着做任务,但总归并非不可理喻,再说它自己也无能,只好怅然接受了宿主的决定。
林绎看着周云华,觉得这人虽然行为举止令人不明所以,好像不是很聪明,可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不至于刻意和哪个下人过不去。她脖子上的头总微微抬着,底下人应该都入不了她的眼。
再坚持一下吧,白月光小姐。她在心中说。
没成想,林绎和周云华正要出屋,只见一个白衣人风火火地冲进来,险些把人撞个满怀。
——如果不是他提前在门槛上绊跌了一下的话。
那人手舞足蹈地在空中划了半圈水,堪堪扶着门框站定。
“哎哟,看看这是谁啊。”周云华吓得后退两步,扶着林绎怪声道。
那青年一抬头,可不正是陆家三郎?他摸着鼻梁起身,脸上满是尴尬之色,跨进屋来回话:“哎!嫂子!这……这是朱夫人?”
林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虽然也尴尬,却并不怎么气恼。陆嘉会来,想必也是怕郡守府的人为难她,想来帮忙,终究也是出于好意。
陆嘉连连作揖:“夫人您看,我这不刚才回府,一听说有贵客,来得急了,没想到还是没赶上招待您,还望夫人恕罪!”
周云华倒是捂着嘴笑了:“哎,我说弟妹啊,你看你家这三郎,不也好好的一个隽秀儿郎?”
说着竟有几分朝林绎挤眉弄眼的样子。
林绎瞠目结舌。
这陆嘉长得确实还算得上清秀,可是……说好的古人很保守呢?系统,这不对吧!
周云华看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也觉得自己方才是有些言行无状了。这姑娘毕竟是个老实的,又刚没了丈夫,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再怎么说这林绎名义上还是要斩衰三年的,这陆家三郎也要服三个月丧。思及此,她心中竟不知怎地叹惋起来,亲昵地拍拍林绎的肩,安抚道:“妹妹,还是要多向前看啊。”
林绎颓然点头,口中称是。边上周云华的侍女和云霁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不闻。
陆嘉尴尬地旁观着,不知道该进该退。好在周云华还是下了决心要走,看到美色也没有改了主意,只关心了两句婚配与否、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陆嘉只说没有,要不就拿服丧搪塞。
林绎是真的觉得不可理喻。她见过的奇人轶事也有不少了,可这周云华作为堂堂郡守夫人,如今来她家本也是为了试探,到底为什么要关心陆嘉的婚配?
她的年纪是够当陆嘉的长辈了,可陆府都成这样了她还想联姻?虽然也不是没有复起的可能……可她和柳郡守两个人加起来应该就一个女儿吧!
或者说……
她突然就想到那个,自己每次不远万里回家,和家里人说起学校里发生的事,但凡哪句话不小心提到一个她都不一定认识的男同学,就要问出“你觉得他怎么样”“有发展前景吗”“有女朋友吗”“有喜欢的女生吗”“和女朋友能分手吗”等等一连串问题的伯母,释怀地理解了。
这种事,也是全时空互通的吗?林绎在心中哀叫。只祈求上苍不要再赐给她如此诡谲的折磨。
几个人说着寒暄的废话,磨磨蹭蹭地跨过连廊,往门外去。一想到那一行人大约还苦站着等,林绎的心思又飘了出去。还好现下不是三伏艳阳天,但这天气也怪冷的。
周云华并没有待多久,外面天也没有黑。林绎一出门,就忍不住又视线飘忽地去找那人。
她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似乎有些宕机了。说到底,她并不认识这个什么“白月光”啊,难道不是系统强制派给她的任务吗?
难道自己也和周云华还有那姓孔的畜生一样以貌取人不成?只因为在系统的八点档电视剧拯救白月光计划里看了一些碎片,还有方才那惊鸿一瞥,就对人念念不忘了?但说到底,这白月光也就是气质出众些,真论长相也就只能说是中人之姿,顶多略胜半筹……
可她看了一眼,又移不开目光了。
那分明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身单薄的素色深衣,眼帘低垂,脸色憔悴灰败得不成样子,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似乎真是硬撑着才没有倒下。
见有人出来,她如有所感地微微抬起头,眼窝深陷,双目空茫无神地扫了一眼,又落回地面。
没有好奇,没有不耐,没有畏惧,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洞。
这感觉像是……很久都没睡过觉了。
“这个阶段她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林绎努力回想着系统放给她看的碎片,却实在有些想不起来。要是她就放任这种状态的任务对象自生自灭,真的不会出什么意外吗?她这一蝴蝶,过不了几天柳家肯定急得上火,她受什么迁怒怎么办?就算没有什么外力干扰,她要受什么刺激自己了断了,怎么办?
苍天明鉴,她不想任务失败回去蹲大牢啊。
系统不敢说话。
那边周云华正专心和陆嘉尬聊,这厢林绎就只顾盯着任务对象胡思乱想。她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正义感包围了,那感觉就像暖融融的阳光,刺痒地包围了她的心脏,刺激着她快去……
“弟妹?”周云华疑惑地看着她。
聊着聊着,陆嘉本来还很热情地和她搭话,当然了这只是在她的视角里,突然就看了看他嫂子,然后又看了看她的……
嗯?
她疑惑地转头去看林绎,却见她也盯着同一个方向出神。
林绎听她喊自己,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哎,姐姐,你看我这……最近伤心,总出神,人都钝了,还望姐姐勿怪。”
周云华见她神色懊恼,谅解地点了点头,直说是人之常情,还劝她不要因为伤心坏了身子。
林绎看着她翕动的朱唇,却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一把握住周云华的手。
“姐姐,我……确有一事相求。”
迟宜生变,她不想再等了。赶紧完成任务,安顿好这任务对象,之后她想怎么胡作非为,哪怕扔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迹天涯享受人生去,系统也管不着了。她真的不想再戴着这枷锁四处晃荡,天天担心这脆弱的白月光被人劫了抢了去,觉都睡不好。
反正现在她也有了资本。实在不行,她还能去武力抢人。
林绎心一横,闭了闭眼睛,一口气道:“如今府上都尉新去了,总想找个人帮着理理文书信件,不怕您笑话,他还总爱在草稿上写些诗文,我也想整理着,可奈何如今实在是心力交瘁。我知道姐姐会调理人,只想冒昧一问,能不能讨得个可心的姑娘,能帮上些手的,借我几天……”
“这还不容易!”周云华嗔怪道,“妹妹早说便是。”
林绎惊诧于周云华的爽快,一时间没了言语。她心中弯弯绕绕,只想着这年头识字的少,会写字的更少,白月光又正好跟着一起来了,讨到这人头上的概率还是非常大。她哪知道周云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浮想联翩里了,还当这个贤妻贤嫂是在找理由推脱,才颇为豪迈地打断了她。
周云华也不知道身边的隽秀青年打量着那个侍女只是出于对自己兄长竟不知何时爱上作诗写文的震撼,还当自己发现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的秘密,心中一阵自得。
她自己身在世家,虽然因为父亲觉得没必要学,大字不识两个,但身边也不乏那些风花雪月的儿郎。这个叫杏枝的,当年貌似也是哪个官家小姐,是她想着自己儿子或许喜欢,才买回来,没想到虽说气质确实不错,但办事确实拖沓,又心高气傲,不讨人喜欢,都说惯会作妖的,又读过那些不教人学好的闲书,也就现在要撑场面的时候拿出来用用。
如今能送出去做个人情,倒也不错。这陆家三郎,看着一表人才,指不定到时候也能飞黄腾达呢!虽然娶妻还是得找正经些的女子,可毕竟杏枝现在也就是个侍婢,喜欢就好。
"你,过来。"她朝着人招招手。
可杏枝看看一直盯着他的陆嘉,又瞧见周夫人那神色暧昧的脸,忽然就脚底生了根,不动了。
她原本麻木的眼睛里生生染进惊恐来,仓皇地俯下身就要磕头。
“奴……奴婢……”
林绎看到这哪还有不明白,对这周云华的脑回路也是哭笑不得,可既然自己目的能达到,她也只好先让周云华误会着。
“叫你过来,是聋了?”郡守夫人不耐烦地道。
“夫人,夫人,”杏枝抬起头哀哀切切想求饶,“小姐那边……”
“废什么话,小姐读书本就是玩玩,你真当回事不成?”周云华被下了面子,恼怒地板起了脸,声音也冷了下来,听得林绎都一哆嗦。
“周……周夫人,这……”陆嘉心有不忍,上前劝阻。
周云华眉眼隐隐柔和下来,可也没说话,只静静地等着。她不说话,在场也没别人敢说话,黑暗渐渐压下来,只有乌鸦偶尔叫两声,凄凉得很。
林绎攥着手心,她也没想到会这样。等着,且等一下就好了。她觉得自己都快在这压力下喘不过气来,方才周云华审她的时候,分明就没用上一点功力。
不能松口。不能现在松口。
陆嘉左看看,右看看,看见林绎的眼色,也缩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受不住了,忽然就软了骨头似的俯下身去,隐隐约约地啜泣起来。周云华还是没出声。她只好强迫自己支撑起身子,像是要站起来,可到了一半又没有力气,只用窄袖捂着脸,向前踉跄两步,重新跪倒在主家的跟前。
“你这孩子,让你去跟着姜夫人做些活,多好的差事,你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说起这话来,倒真像是个温柔的母亲了。
杏枝微微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
周云华伸出手像要去抚她的头,可她却瑟缩了一下,留那只纤纤玉手抚了个空。
她自己大约也是害怕,直直拜了下去。
“谢……谢夫人。”
周云华轻笑一声,转头对着林绎指指:“这麻烦精,妹妹可小心着些。”
“多谢姐姐。”林绎也弯下腰去行礼。
周云华点点头,绕过地上的人,由跟过来的侍从搀扶着,登上已经掀开帷帘的舆车。
一行人又踩着马蹄的步点慢慢悠悠去了,乌鸦难听的叫声吵得人心焦。
飞溅的尘泥后,陆府在场的众人无不躬身送行。虽然马车上的人多半也不会回头看就是了。
就连地上跪着的人也不知何时换了个方向。或许是怕还有被送回去的那天吧。
周姐你怎么这么多字……
写这两章的晚上突发恶疾了,剧情狂奔向了某个出乎预料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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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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