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绎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仍端正跪着，只是身子微微有些前倾。
这都是从前上课睡觉练就的神功啊。
她甚至梦到自己在故世上课睡觉，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就是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丝飘来飘去，带来几分痒意。好像还有谁戳了戳自己的腰，说要和她去……
去干什么来着？
她猛地睁开眼，世界却仍是一片漆黑，头皮发麻，闪烁着黑黑白白的小光点，只觉全身都是虚汗，心跳震如擂鼓，几乎要再晕过去。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尽量平缓地呼吸，才渐渐平定下来。
她还想去追回那个梦，却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再也想不起来了。
…
人总是矛盾的，她一向自认是一个果断的人，可如今出奇果断而不假思索地做完一个重要的决策之后，性格中犹豫的那一面又不合时宜地浮现了。
就好像人离开家之后总是反复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锁门。只不过对她而言，如果回去锁门便会因为迟到被判死刑。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绎心中压着事，自然没什么胃口，一整天都只吃了一点糠麸煮了后放凉的稀粥，连云霁劝着她配着咸菜多用些也没有答应。这姑娘脾气倔，非逼着她多喝两口、再喝两口，明明也没多大年纪，却简直像她的老妈，不管多么讨厌的食物都要逼着她吃。
有了咸菜的稀粥，不也还是稀粥么？小时候她爹觉得白米粥对身体好，家里人就老是强迫她喝，这她也不愿，更何况现在手里这种东西了。
一大早，微光刺穿蒙蒙的薄雾，烟雨江南的清晨浸透着芳草清新的气息，她却只能在灵前吸着香灰，看着通体青白光亮的裂纹釉瓷碗发愣。这种珍品拿来装这种食物——如果这真的能叫食物的话——简直是暴殄天物。
还不如去喝露水，说不准还真能得个骑驴成仙的机会呢。林绎腹诽。
但厌恶是一回事，她还是尽力吃了。这两日要开始迎接各位僚友的吊唁，这可真不是个轻松的活。
如今虽也有“男女大防”一说，但到底没有变态发育到某些时代那种女人就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平日身份贵重者虽然不常出门，但真要出门也没人拦着，也不用戴什么帷帽遮面。因为长子陆节还年幼，实质上的丧主就是姜宜。
整个流程一套下来，把迎接宾客的那一套做足便也罢了，还得一直作出悲痛不能自持的模样，和客人一起举哀，等着对方来说一句“节哀顺变”，然后立刻康复起来去和对方寒暄，碰到贵客还得接到侧厅歇息，再由侍女扶着悲痛不能自持的她过去再寒暄感谢一通。
她忽然很希望真正的姜宜能现身帮她代劳一下。但好处是她确实不认识陆致，倘若真有几分感情，那恐怕全得靠麻痹自己才能坚持。
至少，她丧服里还能多裹几层麻衣，而且也不用啃树皮，这就已经体现出她的穿越技巧之高超了。何况，造反事业虽然没有开始，但也没有结束。如果她想，她还是可以喝一碗蜂蜜水的，这样一看，她又远胜袁公路了。
前途，还是很有希望的！林绎乐观想到。
…
天光亮起没多久，就来了第一位客人。是陆致生前的好友沈?珩?鋆。这位仁兄是个麋鹿闲人，颇有些诗文禀赋，家里人虽然期待他去做官——不然也不会起个这样金玉夹杂的名字了，但到底宠着他，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他游手好闲。前两年说是要跑到岭南去跟着什么“萧神医”研究些黄岐之术，为此还和好歹有些底线的家里人闹矛盾，说要离家出走，结果走到一半正好遇到饥荒，紧接着又是不知道什么颜色袖子、领子或者帕子的农民起义，他不会农学也不会打仗，忙乱之中只好灰溜溜纵马狂奔好几天跑到吴中来找自己的发小。
陆嘉显然也和他挺熟悉，沈家小少爷一来，两人立刻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了许久。林绎没法子，只好上去苦苦劝一通，他才勉勉强强撒了手，跟着进了堂屋。进了堂屋可又是一番不得了，见了陆致的灵位似是魂都丢了，趴上去哭得不能自已，情真意切，说些“阿兄尚未得建功立业，流惠万民”的话，宛若丢了知己，惹得满屋子人都跟着含了泪，连林绎都觉有些被感染，连忙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些想和“终兄”共谋大事的书信言辞清醒清醒。
她便上前虚扶，说些保重身体的劝慰之语，只说，若是夫君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见到挚友如此哀而伤己。
沈珩鋆也破涕而笑：“若是简文兄知我如此，定又要笑我文人心性。”
林绎心中暗自赞同了这一句。
不过，文人心性也不是什么坏事。沈?珩?鋆不想走那些形式化的悼念哀辞，倒是正合林绎心意，只任由他和不知道还在不在这里的陆致阿飘说了会心里话，又关照一番懵懂的陆节，教导贤侄儿要多多上进承起重担云云，才劝着依依不舍的年轻人去了侧屋。
他倒是对林绎和陆嘉反复主动提出陆府有什么可帮忙的都可随时找他，但见他魂不守舍，不像是什么能共谋大事的人，心怀鬼胎的陆府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感念一番沈氏的衷肠，互表关切挂怀。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沈?珩?鋆，暗地里，林绎却已经忍不住盘算起到时候让他帮忙写檄文的事情了。
虽然这第一位吊丧的来得早，一整天下来倒并没有林绎想象的那么忙碌。如今不是什么方便交通的时候，丧报都还没传到邻州邻郡亲友的府上，他们的使者也有可能被隔离带绊倒在路上。所以来的基本只有几位郡府的官员，与林绎也只是寒暄客套了几句，便匆匆忙忙走了。他们或许和陆致相熟，或许并不，这都不重要了。如今，少有人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已故的都尉，他的死本来似乎是一件大事，可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算不得什么事了。
其实放在平日里，他们恐怕反而会来抓紧时机表达关心照顾，等着过几年举荐陆嘉、陆节做官，这是世家豪族之间利益交换的潜规则，这样的话自己门庭凋敝的时候也会有人来帮。豪族毕竟有家底，还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即使一时间人丁凋零，将来可又未必了！但如今什么白米红米的在外边虎视眈眈，重压之下，危如累卵，人们都会变得短视的。
柳赋甚至托辞染疾，只是遣使来了一趟，送了点聊胜于无的布匹绢丝，念了一篇公式范文表示哀悼，简直当众打陆府的脸。
真是演都不演了。林绎腹诽。对陆致豢养私兵部曲的事情，他肯定也是有所耳闻的，这种情况下不来慰问一二、探探虚实，团结他们一起去抵抗白米军，也不知道是真的蠢材，还是投降之心已经压不住了。
但林绎能视此等蔑视为无物，反过来嘲笑郡守，其他人就未必做得到了。此前二人虽然算不上相合，但至少明面上也是友好共处的好同事，陆嘉没想到人走茶凉竟到这样的地步，得眼眶通红。
府中上下都看得到。原本就没什么精神气，一见这荒唐又荒凉的景象，岂有不人人自危的。林绎差人将那些东西送去库房的时候，随便拎出一个人，就没有不是在唉声叹气的。就连一向老成的云霁，近日也是愁眉紧锁，有好几次林绎如有所感地回头，都发现她目光空茫地望着自己出神。
林绎有心把他们召来都“话疗”一番，可又觉得总闹出大动静来不是什么治家的道理，便趁着中午饭的时候，叫来自己房里嘴皮子灵快些的另一个侍女雪晴，让她找几个靠谱信得过的，把二奶奶有背景、有手腕的“小道消息”给传个遍，还编出个二奶奶对着陆致的灵位向陆嘉发誓会守好陆府的故事，让大家安心做事去，也算帮她先宣传宣传树立好形象。
午后日头刚刚斜了一点，就有人通报说都尉司马黄显允前来吊唁。
林绎赶忙带着陆嘉于门扉处迎接。门前的道路本就不宽，如今也是被黄显允和他带来的将士给塞了个满当，后面跟着一车粮米绢布。
“大嫂！请恕黄某来迟。”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身着素服，披着麻布，步带流星而至。他抱拳躬身，朝着林绎行了个军礼。
“黄司马、诸位，快快请进！”林绎连忙侧身微让以表不敢受礼，将人引进丧屋。
“伯望兄。”陆嘉也朝他拱手致意。
几位将士鱼贯而入，排山倒海般往灵前一跪。“陆兄！”黄显允沉声道，声音有些嘶哑，极尽悲怆之意，深深叩拜下去。
多的话，他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了。
说是陆兄，这位黄司马的年纪却比陆致大上不少。他本来也就只是个卖杂货的，连逢了几年灾，生意做不下去，只好去投军，过了很多年都还是个伍长而已。因为比武出众，又识点字，才被陆致看中，带在身边培养。久而久之，他也勤学苦练，陆致便更加赏识他胆识过人，还有治军之才，这才一路坐火箭升上司马。
一边司仪见他们完全略过了该有的仪式步骤，亦是尴尬无言，在林绎的眼神示意下讪讪闭了嘴，退到一边。
“系统，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快电我一下。”
即使明知是垃圾也要写下去吗[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丧夫的痛，丧主的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