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其实并不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打转的钟摆。
人生明明可以既痛苦,又无聊。
杏枝陡然惊醒时,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
这是她无聊又痛苦的一天的开端。
她手脚笨,贴身的伺候轮不上,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安眠享福。她梦游一般地飘过连廊,开始站着。
是啊,站着,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目的。她得一直从天不亮开始站着。给小姐打梳洗用的水,然后站着等,直到小姐起床梳洗完,再去倒水、收拾梳洗用的盆盂。运气好的时候,她只需要负责端早饭,然后站着侍候人用饭,接着洗手、剔牙,再去收拾碗筷和洗手用的盆盂。要是哪天得罪了嬷嬷,那也可能被派去刷恭桶,反正也是她“做惯了的”。
接着是洒扫。她干不来什么活,擦拭摆设东倒一杯西碎一盏,刺绣也不会做,扎在布匹上的不如扎在手上的多,就连侍候的花草也全死于非命,少爷房里的枝节全转而印在了她身上。
想到当初牙婆诈骗这家说她是官家小姐,懂得多,特别是一双妙手,刺绣易如反掌,事实却是她天天刺自己的掌,发明临川血染派,她便觉得好笑。
不知道牙婆想起这件事会不会这么觉得。
所以现在,她也只能干那些平常属于小厮的杂活,可她体弱,劈柴也劈不动,只好慢悠悠抱点东西挪来挪去,扫扫地,浇浇水。老爷们确实不让她再看顾花草了,但花草也是有高低贵贱的。那些贱草,和她这样的贱人正相配。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事,夫人和小姐也这么认为,简直是便宜了她。可杂活的苦,做过才知道。因为没有什么具体的活要做,就意味着永远有做不完的活。哪里少了缺了,全找她去填。
最近很忙。经常有人叫她去搬东西,可又不告诉她到底在搬什么。收拾了一箱又一箱,就像是要举家出远门似的。
或许就是要出远门吧。听说最近又有起义,不知道可又是在准备逃跑?反正逃跑估计也不会带上她就是了。
当然,中午,等着小姐下了学、送走女师,她还要去侍候人用饭,接着洗手、剔牙,再去收拾碗筷和洗手用的盆盂。
下午小姐看书或刺绣累了,或许还想要用茶、吃酒,她也得时刻听从吩咐。
到了晚饭,她又得继续站着,侍候人用饭,接着洗手、剔牙,再去收拾碗筷和洗手用的盆盂。
有时候杏枝会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家里似乎也有过不少奶娘、小厮、丫鬟,或许她房里也有,她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有个奶娘名叫英嫂。十余载过去,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又过得如何。
对杏枝而言,晚上是一天中轻松美好的时光。小姐要做功课,她可以跪在一边陪着,有时候小姐兴致来了,甚至还和她讨论两句诗词歌赋。
虽然桌上摆的都是女训一类的书目——毫无疑问。
她会仿小姐的字迹,以假乱真。小姐不想抄不想写的东西,她可以全揽去。当然,被发现的话她就惨了。但是没办法,她活在小姐的屋檐下。
至少小姐挺喜欢她,这样她的日子就好过不少了。而且,能写写字也不错。
到天很黑了,油灯也不烧了,有时候她轮值,就睡在外面的廊间,夏天喂蚊子,到了冬天,冷得人想投湖。
今天运气不错,不是她。
其实庭院里风景很好,假山真木交相辉映,围拢一个人造的池塘。
可那个池塘,她总不敢去看。
她拖着步子,摸黑穿过庭院,回到自己和其他几位同僚歇息的屋子。一个人的位置不到一米见方,她小心不让自己有一点存在感,省得得罪了边上两个得罪不起的,又被发作一通。
她困倦得要疯了,可头皮突突地跳着,心也像是好不容易得了一间空荡的只有它一个的房间,毫无顾忌地四处乱窜。或许是发髻扎太紧了吧,可是她不能拆了,不然明天万一自己又手笨扎不好,蓬头垢面跑到主子跟前,又是一桩不敬。
她强迫自己躺下,阖上双眼。
昏昏沉沉之间,她忽然想到,自己虽然只有孤身一人在这户人家,比之其他丫鬟还是有些幸运的地方,比方说,她自己有名字,有一个正经的、不是花儿鸟儿的名字。
但是,算了,或许还是不要想起来,还更轻松些。
可她没法不去想。
嬷嬷让她知足,她也知道要知足,也不会开口向小姐再讨些什么东西。但打心底里,她就是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以至于有时候她看着小姐,也觉得这种日子没什么好过的。
她看到每一个人,都这么觉得。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是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对自己说,然后强迫自己把灵魂平放到床板上。
这是她无聊又痛苦的一天的结尾。
…
林绎并不知道她抛诸脑后的任务对象每天在想些什么。这几日林绎忙得昏天黑地,白日在灵堂一边待客一边在脑海里心算各种花销,顺便脑测各种方案的可行性,还得准备头七的日子,到了傍晚就召见几个小厮,跟他们交代怎么置办东西,晚上摸到书房跟管家或者陆嘉说事,然后对着陆致留下的公文信纸做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只是想练练字。”她一本正经地对云霁说,后者正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她。
最重要的募兵事宜也一点点提上日程。这时候民间私下赈济还是很受鼓励的,林绎在那几处地方先设了粥棚说是要施粥,暗中却是给了银两直接把人安顿进坞堡里头,有人问起就说是去给大户人家种地去了。
前几日虽然人数不多,好在也没走漏什么风声,就连当地百姓大多也都以为真的只是在施粥。就算招不到兵,也算积德善事一桩了。再有原本陆致的私兵部曲已有八百之数,其中绝大部分也都还是留了下来。
八百余人,她这好丈夫还真是图谋不小啊,现在也都给她做了嫁衣。
不管多少,训练一事万万不可懈怠。那几个陆致当时重用的百夫长,林绎见过后便也还是让他们带新人。
前方传来消息说又有一郡沦陷。她抱着大不了就重开的信念,心中到底没有多少忧惧,快意人生,好不自在。大街小巷却都是人心惶惶。陆府里也往往一整日都死寂无声,似有黑云笼罩,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唯有那些知道林绎要起事的,见主谋这么镇定,自己心里倒也莫名其妙镇定下来,也连带着自己的手下少了些慌张。
好消息是,王管家没过几天就找上了她,说他找了个嘴严的,以想多屯些粮米物资的缘由求购粮食和皮革。那老板听了这笔大生意,没有直接答应,原来他顶头还有个大老板,转头就汇报去请示,结果大老板直说,他非得认识一下是哪位官老爷才可,好让他杀头也能当个“明白鬼”。
林绎心中冷笑,这做大生意的,果真多的是说话的艺术。但无妨,这本就是她要找的人,彼此都算愿者上钩。王管家连线到他身上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毕竟,郡内上上下下,至少一半做生意的都能牵到这家头上。
“吴老板啊……”林绎指节轻敲桌案,若有所思。
这人他认识,甚至前两天也派了人来致哀。这年头,在本地做生意的,当然要和官老爷们搭线,陆致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吴老板觉得陆致此人仗义肯办事,也不问他索要什么钱财,还口口声声称“陆兄”为“至交”呢——只是不知道他有几个至交罢了。
此人名叫吴骅,年纪轻轻接手了父辈的一个濒临倒闭的商户,大刀阔斧改了制裁了人,才两个月就转亏为盈,结果没多久觉得看到一个好商机,果断倾家荡产投入,没成想一无所获,还欠了债,就转头投靠了吴中巨贾曹绥,很快因为办事得力逐渐受了重用,接了不那么光明的生意,越做越大,洗了不干净的历史,成了老东家的养子兼女婿,吃了人家的绝户,愉快地当上了全会州最大的商贾。
至于不那么合法的生意,他当然也都做,近年还收敛了些,至少不怎么杀人放火了。就连陆致都去过他开的什么“瑶池”、什么“博采轩”,回来之后连连咂舌,说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用金箔纸垫着碗筷用饭,和皇宫比也不遑多让。
当然,对此姜宜是不以为然的。陆致没见过皇宫,她却见过。她的祖父姜何当过骠骑将军,还因功封了侯,她不仅跟着武平侯夫妇进过宫,还见过芳名永传的梁谬帝本人。要能超越谬帝修缮后的皇宫——即使只是半成品,还是非一般人所能及。比如说,那边的金箔纸只能用来铺地砖,根本没有上桌吃饭的地位。
不过,吴骅能做到用金箔纸垫碗筷,也已经属于敛财届的第一等了。这样的一等商户,她林绎这个尚不入流的造反家怎么能不努力结识一下呢?
“你告诉他,明日酉时三刻,镜庭轩海棠阁详谈索命事宜。”
王友仁得了令,立刻转头去了。
选在镜庭轩,林绎并非没有私心。
一来,想要造反的是她,冒更大风险的也是她,吴骅想要脱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她选陆氏的产业也是无可厚非。
二来,这镜庭轩清幽雅致,雕栏画屏在名贵的同时亦无不彰显士大夫的高品,绝非金箔纸一类的凡俗之物,想必就连吴骅看了也不会毫无倾慕之意。说白了,就是时刻暗示提醒吴骅和她合作的好处,那是另一个阶级在向他招手。
三来,她不想再看见什么金箔纸了,伤眼睛,还损功德。
四来,这到底是他的至交之一生前常来的地方,也合该让他回忆回忆和至交的快意时光。
当然,还有第五个理由。
——这里的饭好难吃。
标题引自曹唐《小游仙诗》,此处无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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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海上风来吹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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