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灿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哭醒。
这一夜梦魇不断，时不时就看到叶薇然和姜海模糊的脸。
时光的雨水冲刷不止，她们时而在大地的裂缝中挣扎，时而又在窗明几净的房间内商量着给她起名字的事。
叶薇然说要叫姜星，当时也才十几岁的姜海却说不行，得叫姜灿星，她得发光。
后来的多少年间，冥冥之中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发光。
可直到最接近理想的那一刻，一切认知却又被彻底推翻，零落重塑——
原来仅仅只是一个能够追寻发光的机会，就已经是别人付出最沉重代价的赐予。
人的一生或轻如鸿毛，或飞鸿印雪，而她呢？
她不但是他人不可承受之重的罪魁祸首，还是一个真正的笑话。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姜建华再错，也有一句话没说错。
她是一切悲剧的起源，后来却拥有了富裕的生活，拥有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姜海还没开始她最好的年华就逝去，她这个外来人反而鸠占鹊巢享受了一切。
无尽的愧疚彻底击碎了姜灿星的脊梁骨。
那一夜，对叶淮让交错驳杂的感觉化作一把利刃，切割她赖以生存的心脏，那种疼的感觉让她近乎麻木，梦境也愈发迷离惝恍。
梦里，有一道很冷很冷的声音在不断申饬：“姜灿星，我才十岁就没了妈妈，你拿什么还我？一个欠了一身债的人却还妄想被爱，凭什么？”
她哑然张了张嘴巴，答不出一个字。
灵魂没有重量，很轻很轻的漂浮着，游离于这个世界。
所有熟悉的场景都生出一种陌生感，她茫然前行，看见另一个自己正游魂一样行走在天马中学的校园道路上，目光带着寻寻觅觅的迷惘，天快要下雨。
层层闷雷自云中滚过。
良久，她终于在记忆里的那座荣誉栏前停下，目光梭巡，抬头寻找一个她最想要找到的人——
荣誉栏里挂了三年他的照片，一座又一座奖项和成绩为他加冕，他在国旗下讲话，说月亮与六便士他都要，清润微光中是隐而不显的狂妄，她最喜欢。
可如今，她还配谈喜欢这两个字吗？
夏雷磅礴，风雨如晦。
她站在那荣誉栏前想去摸他的照片，一次又一次用手拂开玻璃上的雨水，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那一瞬间，姜灿星终于找到答案。
也许过去那两年多，和今夜一样都是一场梦，梦醒时她就会如泡沫般消散。
于是想要拥抱他的心情终于也隔着一片雾暗云深，变得渺若烟云。
“对不起，对不起叶淮让……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心脏泛起窒息般的疼，再也不敢奢求被爱，那是命运的手在将她揉捏搓扁，从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开始，只为在今天给她最重的一击，老天爷从不开玩笑。
梦中那一场雨在枕头上下了整夜，窗外却阳光晴好。
姜灿星被窗帘缝隙漫进的亮光照醒，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突然想到这个家已经不是自己的，她跌跌撞撞下床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换衣服都带着手忙脚乱的匆忙。
一开门，却看到林梦正踯躅着站在外面。
“星星……我今天约了中介去看要租的房子，你和我一起吗？”她用一种少见的试探性语气和姜灿星说话，从未有过的第一次。
“嗯，我当然陪你去啊。”
姜灿星绝口不提昨夜的事，如无其事地带上门，转头笑道：“外面有很多骗子中介的，我得帮妈妈好好筛选一下。等确定了要租的房子，我就用国庆假期帮你布置打扮一下，这样才能住的尽量舒服。”
“好，中介的事确实还是你们年轻人比较懂。”
林梦自知这些年没关注过豪宅以外房子的事，的确需要帮忙，便客客气气地对着她笑了下。
“王忠和杨姨他们已经被姜建华辞退了。我刚刚打了车，司机说一会就到，咱们先出门去吧。”
姜灿星站在门前，怔然看向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王忠和杨姨早年因为各种原因找不到工作，生存艰难，是林梦用自己的树荫庇护了他们。
而如今茂盛的绿叶纷纷脱落，她已经是一棵彻底失去养分的树，面对风雨无情，她无暇再顾及其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林梦今天是大素颜，扎着一个马尾，碎发落在常年锻炼塑成的优美肩颈，却不显得有多少活力，动作和表情都带着僵硬的不自然。
这么多年，她几乎日日打扮精致，用华丽的妆容和衣着武装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保持光鲜亮丽。
然而一夜之间洗尽铅华，姜灿星才发现，她眼角的纹路不知何时已经像枝桠般漫开，脖颈的纹路失去粉底遮盖也显出深刻的年轮。
原来她，真的已经老了。
*
姜灿星用三天时间就帮林梦定好了房子，是中环外的一个普通小区，同潭宫的奢华是云泥之别。
怕她心理落差太大，姜灿星绞尽脑汁每天从各种角度找出这房子的优点，比如环境还算清幽，周边交通和生活配套也比较便利，只要别想着以前那样什么事都有人帮她做，其实一切就都不算太差。
好在林梦早年也是苦过来的，适应能力并不差，待到一切落定下来时，她看上去总算又有了些人气，姜灿星这才放心下来。
假期第六天，她回到京市，同刘望再度请假。
“陪男朋友去国外参加比赛？”
刘望看着她写在请假单上的理由，直截了当拒绝：“姜灿星，我知道你一向喜欢实话实说，但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
姜灿星站在她对面，没有软磨硬泡的请求，整个人苍白而平静：“老师，您不接受没关系，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刘望将请假单还给她，往后靠在椅子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师，如果倒退几十年，您遇到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但他各方面都和你天差地别，你们就像是榫卯结构的完全反面一样无法相合，你还会选择坚持和他在一起吗？”
“感性和理性并不一定是相悖的，需要结合来看。”
刘望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缓缓摇头：“如果我足够喜欢他，那我和他之间可以开始，因为人都是被多巴胺驱使的动物。只要能在适当的时机终止，一晌贪欢就不是错。”
“那我现在就找到最适当的时机了。”
“什么？”刘望蹙眉。
姜灿星抿着唇走上前去，和她对视了三秒，才低声重复道：“老师，我可以请假吗？我想早点和他结束，然后努力在大三提升平均绩点，为我的四年时间交出一个好成绩。”
刘望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下一秒，她递给她一张新的请假单，指着“请假理由”那栏道：“重新写，说你实习有出采访的任务撞了时间，我给你批。”
姜灿星获得了这次假期。
十月底，姜灿星坐上了去往S国的飞机，身边是叶淮让和他的另外两个队友，其中一个是龚昂。
姜灿星觉得疲倦，一路都在睡，只偶尔才醒来看一眼叶淮让的侧脸，偶尔他也在睡，但更多时候是在看书，一目十行，一页页翻得很快，有时是拿着一本本子写算法思路。
离落地还有一小时，龚昂伸着头看她一眼，确认她已经睡着，转头又用看什么新奇物种的眼神看叶淮让。
“老叶，我知道你今年是第二次参加world final，但你也过分老油条了点吧，今年你可是队长啊，带女朋友，不怕分心？”
闭目间，姜灿星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伴着机舱中偶尔传来的交谈声，白噪音一般安神静心。
叶淮让用笔写下框架的末尾，眼都没抬：“脑子和心又不长在一起，动脑和动心是两件事。”
龚昂总觉得他说的不对，但他又不是学医的，哪能分得清这些，只能转变对策，拍拍他的肩膀，用起激将法：“队长，别忘了去年我们拿了亚军，所以今年？”
“今年你别罚时，我们就冠军。”
龚昂从上飞机开始嘴就没停过，每过十来分钟总要找个话题输出一下，叶淮让差点想把助听器给撂下来，他将笔夹在本子里一合，冷冷瞥他一眼：“反正去年我提交的题都是AC（注1）。”
“靠，今年我俩都是最后一次参赛，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妈的哦，都是要送自己上路的即将退役选手了，三年一起参加了十多次CCPC区域赛和亚洲赛，竟然还特么互相伤害。
龚昂彻底对这个没有队友情的人绝望了，干脆噤声闭嘴，空气才静了一秒，却为另一声清凌凌的笑晕出波澜。
“你没睡？”叶淮让心中一跳，几乎立时就转头看她，深黑色的眸子定在她的脸上，仔细研读她的表情。
冷色调的灯光下，她看上去依然带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嘴角是向上的，没有一开始在机场见面时的生疏，也没有耷着眼睛板起脸，应该就是……心情还不错？
姜灿星眯开一只眼，对着他温温柔柔笑：“我都睡醒第三觉了，你们可真吵。”
“好，不吵了，你再睡。”
“都睡撑了还让我再睡，你当我是猪吗？”
她声音绵软，带着睡醒后的惺忪懒散，又不乏娇嗔意味，紧张了一路的叶淮让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没法陪她过生日，但用韩时的祝福满足了她，他的算法逻辑果然还是正确的。
“妹子，你别扫射，我就很安分啊，一句话都没和他们两个说。”叶淮让的另一个队友罗洋笑嘻嘻说道，眼睛也借机看向姜灿星，眼神却带着和他语气截然不同的审视。
罗洋是叉院隔壁计算机学院的学长，大四才来完成自己未完的竞赛梦。
他已经拿到顶尖企业的offer，本想退出这支竞赛队伍，把机会让给其他学弟学妹，却又觉得叶淮让这人观察力和决策力都不错，值得信任，跟着他说不定今年还真能拿下不一样的成就——
毕竟金牌和金牌之间也是有区别的，ICPC设12枚奖牌，其中金牌是4枚，然而综合分数最高的冠军却只有一个，其含金量不言而喻。
然而他来之前的这份信任和期盼，却在上飞机后彻底收回了。
机场候机，这个女生还没出现，叶淮让明显不在状态，时常出神，叫他往往要叫两次以上才能得到回应，直到她姗姗来迟，他的思绪才堪堪回到现下。
这绝不是一个临近比赛的好状态。
ICPC=ACM，ACM全球总决赛一般在3-5月，区域赛才可能在10月份，但是无良作者一般都是随便写时间，非常可耻！
注1：icpc用AC来代替accepted，表示试题解答正确并通过。
不好意思啊分手还分了上下，因为端午堵车有点厉害回家的时间比预计超时很久，回家码字的时间就变短了，现在作者已经困成狗了，只能无耻的分个上下以求早点睡这样子QAQ
所以明天会更两章，一张分一章遇，谢谢宝子们的陪伴，爱你们！
-本章引用-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曹雪芹，琴曲四章.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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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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