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时间很长，待每个人的专访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大灯明赫，照的现场十分闷热，新风系统如同摆设，室内空气滞涩不通。
姜灿星走出摄影棚的时候直犯晕。
在这样的夜晚，她洞见自己最真实的肺腑，也忘了拍摄时的所有细节，脑中只余那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在徘徊——
“留我一个人戴戒指，我会觉得孤单。”
听他带着委屈的声音，她会觉得心中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在塌陷。
可是一抬头，她却只是疑惑。
他怎么可以用这么冷静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
夜风阵阵，涤荡纷乱的思绪，叶淮让在拍摄时站到离她最远那一边的样子便在千头万绪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全程没有交流，站位也分隔两头，但因为那双戒指和那句话，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很恩爱。
如果他只是在做一个企业家应有的表面功夫，那他无疑是成功的，在那一刻，他已经让她产生了错觉，叫她心中生出不应有的温情，甚至觉得他可怜。
于是她真的戴上戒指，在拍摄时将无名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做这样的动作时，她明明可以坦坦荡荡自然而然，可她却无法自抑地生出紧张感和羞耻感。
紧张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用戒指向公众表明她的丈夫是谁，而羞耻是因为，叶淮让甚至很可能没那么在乎，可她却真的在照做。
城市的星空隐于云翳之上，姜灿星心烦意冗，一步步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
身后的门忽然重重打开，她循着声音下意识转头，却看见陈峰满面苍白地从里面出来，他似是身体不适，走路也摇摇欲坠。
“姜小姐，帮帮我……”
她惊觉不对，刚想上前扶住他，对方却已经一个踉跄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姜灿星用了好些力气才将他拉住不至于滚到底：“陈总，你怎么了？”
陈峰几乎快昏厥：“帮，帮我叫个车，送我去医院……”
姜灿星虽懵，但仍然第一时间叫车。
车很快就来了，上车后，她原想要不要打叶淮让一个电话，想起他走时说公司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最终还是按下手机：“陈总，你的手机方便给我吗？我帮您打电话叫你妻子过来。”
陈峰嘴唇微颤：“不用，我老婆很早就离开了我，我女儿也还在国外上学，我父母更不在浦市。等到了医院，你就先走吧，我一个人也行。”
姜灿星当然不可能留他一个人。
从进入急诊那一刻开始到陈峰躺在病床上输液，几乎都是她在帮忙操办，待到他情况稳定，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两小时。
姜灿星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单子走进急诊输液室，陈峰虚弱地向她点了点头：“姜小姐，谢谢。今天如果没遇到你，我肯定要吃大苦头。”
也许是在A国看过太多孑然无依的人，姜灿星实在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受苦，尤其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是如此的温文而善意，而如今却褪去光鲜，仅仅只是一个伶仃的中年男人。
带着一丝同情，她把单子交给陈峰，在临时病床边坐下：“陈总，你的急性胃炎和酒精摄入量有很大关系，医生让你以后要注意，绝对不可以再酗酒了。”
“酗酒……原来我这已经算是酗酒了吗？”
陈峰低着头自语，没一会又摇头苦笑：“姜小姐，以后别再叫我陈总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是智行合一的掌权人。从七年前智行有了雏形到现在，那些艰苦奋斗的岁月明明都还在我脑子里，可我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连想要一个病床边陪着的人都是奢侈。人到了这个岁数却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悲。”
姜灿星将袋子里的热粥拿出来放在一边。低声安慰他：“不要这么说，你又没有什么错，只要亲人都还在，你养好自己的身体，总有还能再起来的时候……”
“不。”
陈峰忽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抬头盯着姜灿星的眼睛，缓缓道：“姜小姐，你说的不对。我不是没有错，我做过一件最大的错事，那就是认识叶淮让。”
姜灿星捏着袋子的手霎时一紧。
她怔楞看着陈峰，他声线微微颤抖：“姜小姐还不知道吧，我想这些事他应该都没和你说过，毕竟他确实是个心思很深的人。”
陈峰沉下声音，似乎陷入回想：“其实当年叶淮让在MIT实验室拿到的第一笔大funding，就是我还在风投公司工作时投出去的，可以说我是一路看着他走过来。他用三年就完成了直博毕业，后来转去业界加入GG，和公司产生分歧，我也始终很支持他回国创业。这是一个大胆的选择，我作为一个美籍放弃我在M国的风投事业，跟着他来到中国创立智行合一，将当年他在实验室时的想法落地，我想我出资多，他出资少，我和他各自分工管理公司和技术本也就是合理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选择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他其实根本不服，从来都没有服过，他——他根本就是在恩将仇报！如今他和大基金公司老板的女儿相交甚密，再也不缺投资，公司也即将IPO，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把我一脚踢开了！”
砰！
椅子的动静很大，姜灿星站起来时甚至重重撞了一下床沿。
她有些疼，但也只是揉了揉大腿，没有陈峰想象中的反应激烈，她面色柔和，哪怕蹙眉也是轻轻的，眼神却直透人心：“陈先生，我不知道你对我说这些是有什么目的，但我想再强调一遍，他是我的丈夫！”
陈峰的脸色沉下来。
是，你是他跨越七年才得偿所愿在一起的妻子，他只为你做过违背理性的事，所以你更应该离开他，让他也尝尝一败涂地的崩溃滋味！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输液接近尾声，陈峰的身体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他单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还是作出十分疲惫的模样：“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不想看到你吃大亏。今天是你帮了我，而我之前也帮过你，我们无论如何也算有些交情。姜小姐，我只想提醒你，叶淮让有喜欢的人，是龙石基金大老板的女儿，他和你结婚，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我真正踢出局后，借用你良好的、受人尊敬的战地记者社会身份，用和你之间的那些绯闻轶事来压制他大搞公司内斗而可能面临的危险舆论！”
“不信你回想一下，是否智行高层换人风波的热搜一出来，你和他的热搜几乎立马就会登顶，次次声量都大大压过换人风波？网友的舆论是否把重心全都放在了他到底有没有结婚这件事上？”
“姜小姐，难道你还没看清吗，你已经被他利用了！”
*
和陈峰告别后，姜灿星是在恍惚中回到小区。
大门口的保安同她打了个招呼，她回以一个心不在焉的笑，慢吞吞走到喷泉附近，却没想着上去，呆愣愣在花坛边上坐了好一会，直到一旁那棵巨大的圣诞树亮起了灯，她才想起过了十二点就是平安夜。
叶淮让应该还没回家吧，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她呢？
又或者他其实早已经到家了，只是他并不在意她什么时候回来，因为他们一个住在走廊头，一个住在走廊尾，在同一屋檐下也可以做平行线。
她想起陈峰说他有喜欢的人。
孟妍无心，陈峰有意，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他，他们的婚姻不纯粹，可姜灿星却只是在单纯的喜欢他。
而现在，似乎连这份喜欢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慌乱了。
可叶淮让真是这样的人吗？
不，他不是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一个对他人的指责从不加以解释的人，这样的人，哪怕他想要赢，也必定会堂堂正正，否则她是为什么会喜欢上他，难道真只是因为他长的好看吗？
……才不是。
她很有节操，不是只看脸的！
十二月，寒风冷冽，树木扑簌摇晃，更添萧瑟之意，不适合在外久待。
低温之下，姜灿星脖颈生冷，连打三个喷嚏，这才拖拖拉拉起身准备上楼。
路过那棵大圣诞树时，看到上面亮着星星点点的细碎灯光，旁边堆着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礼物盒子，一派温馨景象。
她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眼睛却倏然泛了红。
可是……陈峰说的那些好像和孟妍说的都对上了啊。
她该怎么办呢……
姜灿星出神般盯着那些荧荧闪烁的灯光，沉沉黯然的情绪好似顺着神经侵占了她的四肢，仅仅一个转身动作都凝重。
正低着头细细叹气，空落落的脖子忽然被一团毛茸茸的柔软给罩住。
姜灿星蓦然抬头，叶淮让代替圣诞树出现在她眼前，他比那棵树更漂亮，身上冷淡的气息却也将温馨氛围一概凝结。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面无表情道：“十一点五十才回来？安森说它在想你。”
姜灿星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傻子一样客气地向他鞠了一躬：“啊，谢谢……我也挺想安森的。你是下来接我吗？”
“……不是。我下来吹风。”叶淮让紧紧绷着下颌。
想安森，但是不想他，好，很好。
他在寒风中等了她近一个小时，等来的却是她慢吞吞不愿意回家的身影，和她消散在风中的叹息。
这么冷的天气，她宁愿在花坛边发呆都不想上楼。
他一定是这世上最失败的丈夫。
他就真的，让她这么讨厌吗？
姜灿星将围巾拉下自己的脸，裹住整个脖颈，温暖的感觉瞬间抚慰了她窒闷了一晚上的心情。
叶淮让冷冷转过身，她跟着他往楼下走，故作轻松道：“我刚刚送陈峰去医院了。他犯了急性胃炎，很严重，差点晕在我面前，都把我吓着了。不过挂完水就好多啦，我帮他叫车回家去了。”
叶淮让刷卡进电梯，唇角绷着：“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姜灿星在电梯镜子里寻到他乌黑的眼眸，惊讶回视：“你……想要我给你打电话吗？”
大多数时候他的冷漠都会在她心里刻下难以淡去的印记，以至于她从不认为他会欢迎她主动联系她。
叶淮让情绪不明，侧着脸惜字如金：“嗯，发微信也可以。”
原来那个号，他仍然一直在用。他明明已经同她说过，却始终没有等到过她的只言片语。
姜灿星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我没及时告诉你，是因为你不喜欢陈峰，甚至还把他踢出了智行。明天你就是CEO兼董事长了，如果你过来的话，会有点不太好……”
双手在裤袋中攥紧，叶淮让抬眼，口吻却带着淡淡讽意：“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还真是言无不尽，什么都告诉你。”
他似乎对这样的假设颇有兴趣，语气却不见应有的情绪：“如果我过来，你会怎么样？当场质问我？”
姜灿星摇头：“不，胜利者的仁慈是保持沉默。我不会让这样的如果发生。”
寂静重临。
叶淮让狠狠闭了闭眼，目光同她在镜中相接。
他的眼神几乎钉死在她身上，良久才从发紧的喉咙中逼出只言片语：“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她更重地摇头，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在我心里，你只是叶淮让。”
明明是这样一句柔软的话，却重如千斤般砸碎了周围所有的镜子。
时间和空间生出无数裂缝，似有光芒的痕迹降临世间，叶淮让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她，视线从镜中投射的虚无变作真实。
她却避开他的目光，慢慢低下头看自己脚尖：“陈峰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但我不想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刚刚在楼下待了那么久，是我在考虑措辞。我不是故意不回家，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其实我很想听听你的版本。”
她顿了顿，语气越发心虚：“虽然我也知道，你并没有这个义务向我解释。”
电梯快速运行，空气陷入安静。
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姜灿星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敢抬头看他。
叶淮让背靠在镜面，眼神情绪莫辨。
姜灿星接受度相当良好。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她早就习惯了他爱当哑巴这件事。也许他有很多地方都变得和从前不同，但她却知道，唯独这个习惯，他一定贯彻始终。
十楼到了，电梯门开，姜灿星闷闷走了出去，刷脸进门。
安森已经蹲在门口等她了，她弯下腰想要摸摸它的头，身子才刚前倾，却倏然被身后进来的人攥住手臂。
下一秒，她被叶淮让压在冰冷的门板上，凉意一霎侵袭，姜灿星下意识往前弹了弹，原本还有些距离，这下彻底严丝合缝。
她便又想往后缩。
然而那只掐着她腰的手却半分机会都不给。
看着她徒劳挣扎好一会，叶淮让忽地低笑一声，解开左腕那只银色的手表，闲闲拎在她面前：“现在是十二点整，你想听平安夜快乐，还是想听我的解释？”
姜灿星被他压得透不过气，反手抓了抓门板，声如蚊蚋：“……我能不能选第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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