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走走停停,七月,两人进入了西南地界。
正值盛夏,日头大得很,加上西南湿气极重,连佑只觉得闷热难耐,反观花梵,倒是怡然自得,甚至饶有兴致地给连佑介绍着一路上的花花草草。
花梵说着说着,注意到身旁少年的目光,疑道:“……你看我干嘛?”
连佑抿抿唇,收回视线:“没怎么。见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数月之间,连佑时常静静观察花梵。
观察的结论很多,譬如这位祖宗自恋至极,且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衣裳,基本每天换一套,天天不重样;
譬如他力气极小,有时甚至还不如女子和孩童;
譬如他对花草的了解颇深,随便指个什么无名小草,都能说上个一二;
再譬如此刻——
他不畏热,也不畏湿气,甚至还有些喜欢。
花梵神秘地笑笑:“那自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话锋一转,又要求连佑交出前日在镇子上买的小吃。
连佑无奈地从包裹中摸出一个纸包,动作熟练地拿出几块糕点,直接递到花梵嘴里——这位祖宗不愿自己拿,嫌重。
午前,渝州城门前出现了两个身长玉立的公子,一个着皓白长袍,发髻上别一株栀子花;另一个头发束起,身着月白劲装,单肩背着一个包袱。
一见到城门上大大的“渝州”二字,花梵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竟走到渝州来了?”
连佑收起纸包:“怎么?你不是喜欢这里么?”又掏出一方帕子供花梵擦嘴,“我在梁溪时也听说过渝州,似乎说是很繁荣的——怎么,有哪里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没怎么,地方是挺好的。只是这里的人饮食多偏辛辣,我不喜欢,因而也不常来。”
连佑在心里默默地将“喜好美食”的词条改成了“爱吃,不喜辣”。
渝州地界很大,人口也多,是目前为止连佑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因而不由得睁大眼睛,好奇地到处观望。
真如花梵所说,这里的大部分吃食都偏辣,因此花梵只是兴致缺缺,跟在连佑身后给他掏钱。
连佑本不愿让花梵给自己花钱,奈何这位祖宗固执得很,若连佑不用它的钱便不高兴,于是连佑只得带着“就当是哄他高兴吧……”这样的想法从善如流地同意了。
花梵更是乐见连佑对自己放下戒备,掏钱毫不手软。两人竟形成了这么一种奇怪的和谐。
挑着买了些零碎小玩意,连佑便不再买了。花梵开始寻思着带连佑去找落脚的地方。
稀奇的是,花梵一连问了几家先前知道还不错的客栈,竟都客满了。
连佑道:“莫不是渝州最近有什么节日……?”
花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手点着太阳穴思考着什么。
还未待它想出什么结论,便感觉到身旁少年戳了戳自己的胳膊:“不是我想打扰你……你看那边的人,是不是认识你?”
花梵抬眼,却看见一个嬷嬷打扮的老妇,领着两个丫鬟,手中提着篮子,应当是哪家大户出来采买的下人。
谁料那嬷嬷见了花梵,活像是见了鬼,又像是见了天神下凡,脸上的表情是精彩极了,无措片刻,竟一把将篮子塞进身旁丫鬟手中,直冲花梵跑来。谁都不知道为何一位嬷嬷的脚步竟能如此矫健,还没等连佑和花梵作出反应,老妇已经“扑通”一声跪在花梵面前!
连佑人都傻了,只见那老妇声泪俱下,张口就喊:“竟是花……”
花梵惊了一跳,慌忙之间不知道要怎样阻止老妇,好在那老妇年过半百,活了一辈子,惯会察言观色,见花梵神色,又见身旁不认识的小公子,立刻知道花梵是要隐藏身份,急忙刹住了:“花……花仙长!您竟在此!太好了,真是天不亡我!求花仙长救救我们家小姐吧!”说罢便要给花梵磕头。
花梵跟连佑赶忙将老妇扶起来,一问才知,这老妇正是渝州知州家的嬷嬷,曾见过花梵的。
原来十几年前,花梵偶然路过渝州,听闻知州家从西域移来几株奇花,便到知州家去瞧瞧。没想到花还没见着,却遇上了知州刚刚满两个月的小女儿重病,阖府上下一片忙乱,知州请了许多医师都对女儿的病无计可施,绝望之际,只得请来了一个在渝州当地小有名气的医修道士。
那道士自称半仙,倒也不是完全夸张,确实略有些本事——比如他一进门,就看见了窝在房梁上看热闹的花梵。
花梵根本没料到如今已有人能看透它随便用灵力撑起的罩子——从此它再也不偷懒,但凡需要隐匿身形,都乖乖用隐身术,这都是后话了——因此那道士立刻跪地请求花神大人降临福祉救下知州女儿时,花梵只能被迫现了身。
当时屋内只有寥寥几个知州夫妇信得过的心腹,想来这老妇便是其中之一。
那道士也是人精,一顿天花乱坠的夸奖,将花梵捧上了高台。无奈之下,花梵借由知州家新移植的奇花的灵气,填补了女孩的魂魄,救了女孩性命。
当然,那几株花是活不成了。知州千恩万谢,保证不将花神降临一事说出去,并答应从此定爱护花草树木,捐了很多钱财用以保护环境。
这事花梵倒是记得,只是忘了此事发生在渝州!不然,它断不会踏进渝州一步!
事已至此,想退出渝州也不行了,花梵隐去自己的身份,挑重点大致给连佑讲了事情经过。随后转而问老妇道:“你家小姐如今出了什么事?为何需要我出手相救?”
嬷嬷道:“此事……嗐,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花仙长劳烦移步,同老身回府去,请我家老爷与您细说!”
花梵看了看连佑,担忧他不愿意去——毕竟,他父亲也是知州,花梵怕他有心理阴影。
好在,连佑并未表现出抗拒。
“你随意,不用担心我,我怎样都行。”连佑面无表情,将肩上包裹的带子往上送了送,“你既救了他家小姐一次,好人做到底,有何不可?我陪你去,正好有个住的地方。”
一行人便匆匆到了知州府门口。老妇脚步飞快地进门去通报,不多时,只见正门大开,知州竟亲自出门来迎接!
这渝州知州姓李,名升,字诗恒,本是扬州人,三十多年前考中榜眼,此后为官廉明,名声很好。在花梵的印象中,李升还是个冷静持重的中年男子,如今一见,只见他鬓边斑白,面带愁色,才忽觉原来已过去许多年了。
对于它来说,十几年时间只是弹指一隙,无足轻重;对于人类来说,却是生命的很大一部分。
李升见了花梵,激动得老泪纵横:“花……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竟丝毫未变样。”说罢也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忙擦了擦泪,“让大人见笑了,人上了年纪,总爱感叹些有的没的。”
花梵道:“无碍。”看了看正好奇四处观察的连佑,又道:“我们刚到渝州,正愁找不到住处,不知知州大人可否给我们安排个落脚的地方?”
知州连声答应,立马叫人去收拾了两间最好的客房出来。
花梵又怕连佑不自在,或者勾起他过去不好的回忆,嘱咐知州不用在连佑的房间外面安排下人。转而交给连佑三片花瓣,叫他若有什么事便弄碎花瓣,它自会知晓。
安顿好了连佑,花梵这才坐下来,详细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十五年前花神大人救下小女,她身体便孱弱得很。本来这也不碍事的,我们夫妇两个心疼女儿,本想就将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却不想……”李升抹了抹泪,“我们这里有一座缙云山,山中生了山精,厉害得很,连朝堂这么多年来都束手无策。……不想,那山精头子竟看上了小女,要娶她作妻!”
花梵闻言,两眼一黑。
“我们自是不从的,可……唉,花神大人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凡人,对上这精怪,根本毫无办法。”
“你们可曾找过修士,捕妖师,或是找朝廷帮忙?”
花梵知道,当朝有一个机构名唤灵御司,专门处理此类妖精鬼怪之事的。
提起这个,李升更悲伤了——何尝没找过?只是这山精已如顽石一般存在了许多年,虽不害人,但灵御司想过许多办法,都没能除掉它,又渝州与京城相隔千里,山高水远,因而灵御司没那么多精力应付一个不伤人的妖怪,便只是和稀泥地应付着。而民间呢,大多是些散修,能力有限,或是也都不愿参与这烂摊子——万一除妖不成,对方可是官员家庭,怪罪下来怎么办?
李升只能一边愁云惨淡地筹备婚礼,一边到处寻找愿意帮忙的高人。眼看着还有两日便是婚期,正绝望之时,花梵却来到了渝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来花梵也确是与这女孩有缘了。
花梵闭起眼睛想了一想,心中便有了计策。
……
“不去。”连佑铁面无私地无情拒绝,“没得商量。”
花梵也知道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见连佑拒不配合,只能腆着脸上前作势要给他捏肩:“哎呀,我的好阿佑,你消消气!先听我说完嘛!”
连佑把脸转向另一边。
花梵继续道:“我知道你有心理阴影,为难你了,但这又不是真的要叫你嫁给那山精,只是穿上婚服装装样子,且是一件积攒功德的大好事啊……”
“这活什么人不能干?非要找我?”连佑无语道。
花梵按捺住揍这小兔崽子一顿的冲动:“他家知道我身份的都是老仆,你是觉得让一个老婆婆穿着喜服坐在那里很合适,还是嫌知道我身份的人少?”
连佑反问道:“你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花梵一顿,自知说漏了嘴:“你,你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既然我要出手,那见过我脸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见连佑还要追问,花梵忙不管不顾地开口打断道:“你、你这些日子吃我的喝我的,帮我个忙怎么了?不是你说叫我好人做到底的吗?你要是不干,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那这小姑娘我们就不救了?”
连佑被它的脸皮震惊到了:“你……是你非要赖着我,怎么就成了我占你的便宜?!我一没说不报你的恩,二没逼你与我同行!再说了,好人做到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帮不帮这个忙……我……”
说到这里,连佑有些卡壳了。
他太清楚这种命运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被强迫着走进深渊的绝望感了。
他还算幸运,在最后关头,花梵伸手拉了他一把。虽然从此甩不掉这个祖宗了……可这一路上花梵也不限制着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有钱花,其实自由得很。他活了十几年都从未这么自由过。
如获新生。
可那个女孩呢?纵使她有爱她的父母和雄厚的家底,若是他们不帮这个忙,她也马上要堕入深渊了。
花梵见连佑动摇了,忙火上浇油:“好吧,既然你不想帮,那我们明日就走,正好该北上了,带你去……”
连佑见状,开口道:“你……!说不帮就不帮了?”
“对啊。”花梵装模作样道,“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不答应,我还能怎么办?不降低那山精的警惕,它见我身上灵力便要跑的。”
连佑沉默了许久。
最终,仍是败下阵来,无奈扶额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便是了,就当还你这些日子的人情……”
主要是将心比心,他自己经历过绝望,更深知李家小姐此刻多么希望有人来救她。
花梵喜上眉梢:“别胡说那些没用的,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回头我定向李升好好赞颂一番你的贡献,叫他多些好处给你。我也得想些补偿……”
“……到底是谁在说没用的。”连佑淡淡道,“你说详细一些,到时候要我做什么?”
“李升会叫人把李小姐的婚服改一下,你穿那个。那山精不知是不懂人类礼仪还是着急,前面的拜堂之类仪式都不要,正好省得你受这些多的罪。”
连佑点点头。
“你就穿好婚服,坐在喜房里,等那山精来了,你就装装样子,只要让它坐到床上,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连佑敛眉道:“要哄骗它坐下,我定要与它说话的吧?一说话,岂不露馅?”
“这个不劳担心。”花梵笑得邪魅,“瞧好了。”
连佑最见不得花梵这样笑了——像个妖精似的——正胡乱移开视线,花梵却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连佑浑身都僵硬了,却感觉到花梵的手指在他后颈轻轻一点,便移开了。
花梵笑意盈盈道:“说句话试试。”
连佑道:“啊?……!”
一张口,竟是女子的声音!
连佑奇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法术!
花梵兴致颇高,有意引诱他说话,奈何连佑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张口,只得作罢解开了法术。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事情便就这样定下了。
话题刚罢,花梵道声“我去去就来”,便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连佑不明所以,便乖乖坐在房内等着。不一会,花梵就重新出现了,手中抱了一大堆形色各异的花朵。
一大堆……花……
见花梵那副自得的样子,连佑僵硬片刻,大胆说出了心中猜想:“这些是……你给我的补偿?”
花梵大失所望:“你那是什么表情?这些花花有多名贵你知不知道?连皇帝想要见到它们都不一定能如愿呢!”
连佑虽不懂花,却也大致看得出来这些花有很多都不属于中原,形态各异,前所未见。
他也看得懂花梵的神色,这些花对于花梵来说,确实是十分贵重的东西。
在花梵张口准备一一介绍这些花朵之前,连佑一伸手捂住了花梵的嘴:“停,打住。”随后伸手从花堆中挑了一只粉白色的花,“这也太多了,我只拿这一个,其他的你收起来,可以吗?”
花梵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花花,眼中都放光了,连连点头。连佑这才松了手。
花梵一挥手,那一大堆花便不知道被它收到哪里去了。转头叫人去给李升传了信,花梵喜滋滋地坐下,看着连佑将那朵花小心地收好。
“你喜欢粉色?”花梵不经意问道。
“我娘以前喜欢穿粉色的衣服。”
“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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