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黑风高。
连佑头上顶着红盖头,颇有些紧张地坐在喜床的边缘,手指不安地绞着衣摆。
他发髻上簪了一朵小小的粉色的花,有了它,花梵可以随时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虽然不要拜堂等流程,可宴席该办的还是要办。总算到了洞房的时辰,连佑听着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打开了房门。
让连佑意外的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竟温润有礼:“小婵。”
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监听的花梵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转头向身边的人道:“声音还挺好听的,你一会要不要下手轻些?”
对方只是笑笑:“小花,你莫要打趣我了。”
那边连佑则是紧张得要死了,不知作何回应,只能装作害羞不语。
“小婵,我如约来娶你了。”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你不知道,我想这一刻已经好久好久……”
连佑愣了一瞬:“如约”?这山精先前与李家小姐认识!
糟了!
为防说漏嘴,连佑和花梵先前特意找李月婵问过,对方只说是一向不认识这山精的,不知为何定要娶她——如此看来,她还是说了谎!
连佑这边心里正慌乱着,山精已几步走过来拉起了他的手:“我早同你父亲说过不需要盖头、喜床这等虚物……左右我们今天也不在这里洞房。”
连佑&正在监听的花梵:??
山精声音里都是柔情暖意:“我今日便带你回缙云山。”
天塌了。
连佑骇得几欲跳起来,刚站起来又强行忍住,缓缓坐下。
山精:?
连佑佯装镇定道:“夫……夫君……”
说出这个词,连佑自己都感觉到一阵恶寒,背上爬满鸡皮疙瘩,强忍恶心道:“夫君何必着急?在前面忙碌了一天,何不坐下歇息片刻,莫要累坏了身子。”
山精很明显被这一声“夫君”取悦到了,心情大好:“有劳娘子体恤,我不累。我现在只想把你带回缙云山,好好地珍藏起来……”
连佑尴尬得脑内山崩地裂,呵呵干笑了两声应付着山精的情话。山精还握着他的手,连佑有些受不了跟一个精怪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干脆心一横,将手抽出,随后灵机一动,以手掩面,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其实,夫君,不瞒你说,我有一事相求……”
山精忙关心地问道:“何事?娘子只管说就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娘子只管提。”
“想到离家,我心中难受,今日可否再在我家中住一日?”
让连佑没想到的是,山精居然没有立刻同意,而是沉默了。
连佑被这沉默吓得心中发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假哭。
默了好一会,山精才道:“可是,小婵,我们之前不就说好了,成婚第一晚,你便跟我回缙云山吗?”
连佑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妙:“可、可我现在反悔了呀……”
山精被喜悦心情冲昏的头脑终于反应过来端倪了,伸手便要抓连佑的盖头:“你不是小婵?!你是什么人!”
连佑见事情败露,大脑飞速运转,在山精的手伸到眼前的一瞬间,便猛地出手抓住对方手腕,往喜床的方向一拉:“过来吧你!”
刹那间,山精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重心不稳,向前倒去。
可意外的是,连佑在跟花梵相处的日子中,早习惯了对方弱如孩童的力气,此刻一拉山精,竟失了判断,不但没有让对方如意料中一般扑到床上,反而使对方脚下一个趔趄,牢牢地压在自己身上!
盖头早被掀飞,山精终于看清了连佑的真面目,与此同时又感受到了喜床上有什么高强的法场,一时竟大脑宕机,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件事。
连佑也愣了:不是说拉到床上就好了吗?怎么没反应?!
两人僵持了几息,同时有了动作——连佑伸手去掏怀里花梵先前给他的花瓣,山精则是抓住了连佑的领子,将对方掼在墙上。
“小婵呢?!你是什么人,你们把小婵弄到哪里去了?!”
背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将连佑的大脑打懵了一瞬。
下一刻,只见山精似是觉得这床榻有什么不对劲,拎着他便要离开,急得连佑赶忙一面死死扯住山精的耳朵向后倒去,一面大喊道:“花梵!!花梵你人呢——?!”
山精一时不备,被扯得龇牙咧嘴,脑中却打了一闪:他刚刚喊谁?
来不及多想,山精丢下连佑便跑,却还是晚了——床榻上陡然亮起纵横交错的丝线,下一秒那些丝线便浮空而起,形成了一张网。
与此同时,花梵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滚你大爷的!我的人也敢碰?!”
原是远在百里之外的花梵终于赶到了。
山精的表情顿时十分惊悚,下一刻花梵凭空出现在空中,一脚踹在了山精脑袋上。
——当真是飞踢,整个人腾空的那种,又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力,总之那山精被踹得一个翻滚,直接撞进了那张浮空的网内。
连佑见状,人都傻了:他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不对,问题应当是平日一贯文弱的花梵居然也有这么彪悍的时候……
那边花梵见山精落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周扬——!”
“来了,莫喊。”
连佑抬眼看去,只见空中又凭空出现一人,手执拂尘,缓缓落地。眉眼温润,一看就是一副平易近人的好相与的模样。
想来是花梵的朋友?
正胡思乱想着,花梵已经凑过来,将连佑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伤着你没有?”眉眼间尽是担忧。
连佑被这毫不掩饰的关心弄得有些愣神。花梵见他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被吓傻了?喂,没傻吧!”
连佑这才回神,摇了摇头。
花梵还是有些不信:“真没事?有没有哪里疼?”毕竟连佑总是表情淡然,遇事不惊,花梵是真怕他受了伤还藏着掖着。
那边周扬则是语气温柔地问道:“缙云山豺十八,你可知错?”
连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被网束缚住的山精已显了原形:竟是一只通体火红的豺。
山精——不,应当叫豺十八,此刻伏在地上缩成一团,绝望又欲哭无泪道:“周扬大人,大人明鉴啊!小的没有强抢民女!”
花梵满不在意地掏掏耳朵:“跟我们说有什么用,你不如去向知州大人好好解释……”
那豺十八见花梵发话,又转向花梵:“明鉴啊,花神……”
糟了!
电光火石之间,花梵和周扬同时动作。
花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连佑的耳朵。与此同时,周扬也捂住了豺十八的豺嘴。
连佑、豺十八:???
周扬生怕豺十八又说漏嘴,忙道:“这……小花,我先带它走了,其中内情如何,如何处理,明日再来告知你。”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便拎起网子走了。
花梵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连佑,与周扬告别。
两人一个惊魂未定,一个茫然,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花梵突然跳下床,打开房门放出了一片发着金光的叶子。那叶子一离花梵之手,便翻飞着向李升的书房方向飞去。
随后,花梵关上门回头,便看见了还在怔然发呆的连佑,不禁笑道:“还说没事,瞧你,活像丢了三魂七魄。”
连佑的脑子当真有些混沌了。
他哪里知道,这喜房内烧的喜烛,里面一贯会添些助兴的香料……他早吸入了不少,只怕意识已逐渐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
花梵没观摩过人类洞房,更不知道了。
想来李升那边已经收到了山精被俘的消息,如今正在赶来的路上。花梵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挑了挑灯芯,又端起桌上的酒壶端详起来:“今日当真是辛苦你了,好阿佑,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可以满足你——这是什么酒?……”
连佑眨了眨眼,随后起身,默然地坐到花梵身边,摘下头上的那朵粉红色小花,放在桌面上。
花梵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小花,再看看连佑,明白过来——
他的意思是,已经有补偿了,这朵小花。
花梵笑道:“那怎么算?这小豺精险些伤了你,我得想些更好的补偿。”语罢,又目露担忧,放下酒壶,郑重问道:“你当真没什么问题?身体上,心理上,都没有?”
连佑摇摇头。
虽然他确实对喜服等物颇有些心理阴影,但方才情势紧急,哪里容得他想那么多。
相反,经此一役,连佑反倒对着红色不那么排斥了——从前几个月,他们在城镇中见到了结亲的喜事,都是要绕着走的。
花梵也完全不介意,全随他。
岂止是不介意,几乎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想到这里,连佑又看向花梵——它还在嘀咕着委屈了连佑等话——这才注意到对方此时也着一身红衣,脑后别一株芍药,与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连佑有些迟钝的大脑缓缓转动片刻,这才想起此时他们坐在婚房内,一个身着喜服,一个一身大红——活像是他们俩在成婚!
这个认知立刻让连佑面上一阵滚烫。
只是,先前他是作为男妾,喜服颜色并不正。如今穿的,却是正红。
花梵研究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壶里的是什么酒,索性拿起酒盏,斟了一盏,闻了闻。
在连佑眼里,花梵那张妖艳的面庞便被火光衬得熠熠。
陆续地,知州府的下人听说了山精落网的好消息,都从房间里出来,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窗外,人声喧嚷,灯火通明。
窗内,红烛高烧,酒香轻萦。
不知怎的,连佑觉得这气氛更像成婚了。
连佑感到脑中嗡嗡乱响,昏昏沉沉之间,只见眼前妖精一般的人端起酒盏,笑盈盈地递向自己。
连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我觉得闻起来挺香的,你尝一口?”花梵眉眼弯弯。
连佑从小没沾过酒,此刻本应拒绝,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了酒盏。
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年前跟着母亲认字读书时,在一个戏本上看到的句子——
『翠湖红楼,春深似海,如梦姻缘不夜天;
烛影摇帐,情浓入酒,我自持樽奉君前。』
颇有些“初读不知书中意,再读已是戏中人”的意味。
连佑怔怔与花梵对视,胸中填满了异样的情绪。这是此前十八年,从未有过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后,红烛微光,光下笑容妖艳的美人,以及鼻尖萦绕的酒香,将会成为此生都磨灭不去的刻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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