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九霄的白色云锦靴子第五次碾过太傅府门前的青砖上的残雪时,门房阿四正倚在朱漆大门边的石狮子上嗑瓜子。金丝楠木的木门环上挂着的青铜铃铛突然鸣了三声,惊得他指尖瓜子仁掉入脚下乌黑雪泥中。
“劳烦再通传一声。”严九霄将鎏金的拜帖拍在青铜铃铛上,帖子上镶着的东宫印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就说国舅……”
“太傅昨夜观星着了凉。”阿四用扫帚尖挑起拜帖扔进簸箕,里头堆了一堆这样的帖子,“说了不见客就是不见客。”
严九霄瞥见簸箕底下最底层那张沾着泥泞的帖子,正是他昨夜悄悄塞进来的私帖。他袖中拳头攥的咯咯响,面上却堆笑递上荷包:“小兄弟行个方便,这些银钱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天气冷,拿去喝点茶……”
“严大人折煞小的了,”阿四从胸口处翻出一本《伤寒杂病论》,“太傅说天气冷,国舅连日奔波很是辛苦,这本书您就拿回去,省的得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回城马车颠簸间严九霄将书册撕得粉碎,纸屑飘到外头时,正落在街角蹲着买糖人的初砚明肩头。他捻起那张碎片看了两眼,转头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口中呢喃:“娘,严九霄得风寒了?”
身侧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嬉笑出声:“儿啊,他是从太傅府的方向来的。”
初砚明不解:“那又如何?”
南风易将斗篷掀开,一巴掌扇在他后脑:“你这脑子,全随了你那个榆木脑袋爹了!长得一副聪明样子,自己媳妇儿都跑了,你说说你……”
注意到周围人投过来的探究目光,初砚明拉着南风易就跑。
“娘!我这不是已经追到京城来了?”
听了这话,南风易干脆将斗篷摘了,一脸怒容径自在前头走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若不是你擅自配了所谓的忘忧汤解药,明夷怎会只忘了我们,一心只记得仇恨?”南风易恨得咬牙切齿,“你这孩子,从小学什么都一知半解……”
初砚明只是沉默,在身侧一丛矮树上摘下三片叶子,随手在地上一扔。
“我虽学什么都一知半解,唯独对梅花术数还算精通。”
南风易看着地上散落的三片树叶,一脸无奈:“哦?那你说说,你算出什么来了?”
初砚明将地上的树叶捡起来,埋进泥土里。
“她会如愿以偿。”
《周易》卦象“明入地中”,便是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正如当初她不愿告知自己姓名,他为她算了命格后,便给了她这个名字……明夷。
沈和此时正在自己院子里,一只手捏着鼻子,往口中灌药。苦涩的药汁还未入口,便升起一阵恶心来。
她皱着脸看向墨洗:“这药便非喝不可么?”
墨洗冷着脸,郑重道:“非喝不可。”
沈和叹气,下定决心后将那碗药灌了下去,苦涩回味在嘴里,一张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自半年前她被墨洗救回来,这药就一天一碗不曾断过。而上回突如其来的复发,让这碗药的剂量更加大了,甚至她还在其中尝出了几味新药。
“主子这病得好好养着,万不可大意。”墨洗接过空药碗,“若是能寻到百草阁的人,许也不需要这么多苦药服下去了。”墨洗叹气。
听闻大秦有一百草阁,但凡有些名声的名医都是百草阁中人。特别是阁主其人,听闻能活死人肉白骨。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治不好的病症。
只可惜,大秦与大启势同水火,百草阁的人怎会来大启呢?
沈和才将嘴边药渍擦了,便听到外间有暗卫回报:“国舅爷来了。”
不等沈和开口,外间便传来一阵吵闹声,再抬眼,一身锦白衣袍的严九霄已经闯了进来。
“沈大人别来无恙啊。”
沈和垂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拱手见礼,待他道明来意。
“听闻沈大人颇通文墨,不若替本官誊份拜帖?”严九霄大喇喇在沈和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国舅爷想拜会何人?”
“太傅,裴玄灵。”
若说大启能有百年基业,其中多半是有这位裴太傅的功劳。
这位三朝老臣,曾做过三代帝师。
一把枯梅作杖,酷爱围棋。据说他参政时,驳回的旨意无人敢出言置喙。
不消片刻,面前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
严九霄走到一旁坐下,示意墨洗为他上茶。
一刻钟后,沈和落笔,将拜帖交到严九霄手上。
“东宫沈和,谨奉太子钧意,稽首再拜。
闻公雅擅陶朱之术,今幸得大秦紫瓯一尊,虽经火劫而气韵未衰。流内藏金丝千缕,微镌《水经注》三卷。
和本驽钝,幸得国舅严九霄指点,知此物当以雪松露养、辰砂补隙。然瓯底二道隐裂,非《禹贡》图不能解,非《洛书》智不可填。
附呈菩提寺雪松茶饼三枚,采自甲子年腊月古茶树——恰是公初入翰林之岁。
望公有暇允见和一面。
东宫沈和
永徽二十三年冬月庚子
顿首再拜”
严九霄抬眼看她,半晌才凉凉开口:“我只让你替我写拜帖,怎的成了你自己要去拜见了?”
沈和摆手命人将笔墨撤下去,从严九霄手里拿走那封拜帖。
“若未猜错,国舅爷前几天都曾自己递过拜帖,却吃了数次闭门羹了吧?”
严九霄咬牙切齿,依旧不肯松口:“怎会?不过是懒得写这些个场面话,酸的很。”
“哦——”沈和浅浅笑着将拜帖塞进袖子,“既然如此,这拜帖我就先命人送去了,若是国舅爷想同去,到时我会派人过去的。”
严九霄冷笑一声:“听闻裴公这几年从不见客,你别信誓旦旦,到时候打了脸,可不好收场。”
沈和却是笑笑,满不在乎似的点头道:“裴太傅若不愿见在下,也是应当。”
严九霄冷脸,甩袖离去。
“主子,严九霄为何要见裴太傅?”墨洗为沈和斟了杯茶。
沈和接过茶,抿了口才沉声道:“太子禁足思过,这可是要前所未有的事。他自然坐不住,要请外援了。”
墨洗疑惑:“这事大多还是严九霄搞出来的,明面上也不必惩治太子啊。”
沈和不言,放下茶盏,拿出那张拜帖递给墨洗。
“将库房里那尊紫砂壶拿出来,同这拜帖一起送去。”
墨洗接过,低声道:“菩提寺那边递消息过来要见主子。”
于是,沈和改了易容,一人往菩提寺去了。
柳闻莺身边的太子暗卫已有三人被她收买,如今进入也无需谨慎。
此刻暗门打开,柳闻莺正端坐于低案旁烹茶,在她对面的茶杯里,三颗冰糖叮当入杯。
“姑娘坐吧。”
沈和坐下时,面前恰好已斟好了茶。
“柳姑娘有何事?”
柳闻莺浅笑道:“太子那边似乎要动请裴太傅出山的念头。”
“是,才替严九霄写了拜帖便来你这里了。”沈和抿了口茶。
“姑娘可知,裴太傅为何要称病府中,不再见人?”
“为何?”
“他曾言:心中有疾,却在目中。然目中无人,所视皆非我所欲。”柳闻莺低声道。
“此话何解?”
柳闻莺收敛笑意,忽得低声道:“私以为,裴太傅是觉得大启命数尽了。譬如老者,油尽灯枯,药石无医。”
沈和皱眉:“你说这话可算得上是大不敬了。”
柳闻莺浅笑出声:“大约五年前,太傅忽然称病,不再过问世事。时间刚好是百里氏谋反定罪的前几月。姑娘觉得是巧合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柳闻莺只摇头:“即使是五年前,国库便有赤字。百里氏抄家后,那些赤字都补上了,到如今,又要被掏空了……”
柳闻莺的话入一把刀子,直直捅入沈和心口,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况且……”柳闻莺叹道。
“前几月雪灾,如今虽停了。冻死饿死的人也有数万不止。待到开春,积雪一化,便又有水灾了。”
“前些日子才打了数次战役,粮草上花的银子,又如流水一般。若是水灾,大启那见底的国库,真又能拿的出银子赈济百姓么?”
沈和将杯中茶水饮尽,道:“那又如何。”
柳闻莺愣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和冷脸道:“上位者一味享乐,冤枉忠良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报应。”
“那百姓呢,百姓何辜?”柳闻莺站起身来,一股怒气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直教她一时头晕目眩。
“百姓?”沈和冷笑出声,“我爹曾多次拿出自己俸禄救济百姓,可他被冤谋反,那些人便坚信我爹是反贼。受了我爹的恩惠,却无一人愿相信我爹,为我爹说一句冤枉!”
沈和怒目圆睁,连声音也带着颤抖:“做圣人,只会被天下蚊虫吸尽血肉。”
柳闻莺叹了气跌坐回去,苦笑道:“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你的话。”她提起茶壶,又为沈和续上一杯茶。
“天下无不是之君父,”沈和将茶水翻倒至案上,“做得对,功劳都是他的,做得不好,罪名自然都是我们的。”
沈和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除非……”柳闻莺陡然出声。
沈和顿足,待她说出后半句。
“除非改朝换代。”柳闻莺站起身来,行直沈和身侧。
“改了又能如何?”沈和面无表情,反驳道:“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喝下去也是一样的令人作呕。”
沈和单手推开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的——
会稽之耻未雪,何惜卧薪尝胆!你若此刻死了,仇人称庆、恶鬼窃笑,这血海便真成了无底深渊!活下去!活到把他们的江山……也碾作你刀下的薪柴!
她忽的无声笑了,低声道:“我曾日夜不眠,辗转反侧,想着这仇该怎么报,才能让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沈和闭了闭目,她嘴角微微勾起:“若只是简简单单让他死了,我必不能心安。当让他体会一番做亡国之君的滋味,一朝跌落,悔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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