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划清了界限。昔日的师生情分,在这位裴国公口中,已然成了“过眼云烟”。他无意追究,更无意再卷入太子精心编织的这张网中。
“来人。”裴玄灵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侍立在屏风旁的侍从立刻躬身应道:“老爷。”
“扶太子殿下起来。”裴玄灵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地上寒凉,莫要伤了储君的贵体。”
“是。”侍从应声,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这侍从约莫二十上下,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沉稳。他一走出屏风,目光本能地先落在跪在地上的太子身上,正要上前搀扶,视线却无可避免地扫过了站在太子侧后方、那个手执折扇、一身锦袍的少年——“裴念苏”。
当侍从的目光触及“裴念苏”的脸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脸上的沉稳瞬间碎裂,瞳孔骤然放大,嘴巴微张,显露出难以掩饰的、巨大的惊骇!那眼神,仿佛是白日里活见了鬼!他死死地盯着这拿着扇子的少年,或者说,盯着这张酷似裴念苏、却又带着某种陌生疏离气质的脸,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一瞬。
几乎是本能,侍从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极其隐晦地瞟了一眼那厚重的屏风,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寻求某种指示。随即,他脸上的惊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强行恢复了那副沉稳恭敬的模样,只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快步走到太子洛昌瑞身边,弯下腰,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太子的胳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太子殿下,请起。地上寒凉,莫要伤了贵体。”
洛昌瑞被侍从搀扶起来,膝盖处传来阵阵酸麻和刺痛。他并未注意到侍从那瞬间的失态,心思全在裴玄灵那番撇清关系的话语上,心中既是恼怒又是无奈。
他顺势站直身体,借着侍从的搀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架厚重的屏风,仿佛想穿透那层檀木,看清后面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裴国公。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裴念苏”,依旧维持着那份看似闲适的书生气。他手中那柄湘妃竹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转动,被他握在掌心,扇骨的一端,正轻轻抵着他另一只手的掌心。他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扇面上那几竿疏竹上,仿佛对刚才侍从那惊骇一瞥和太子复杂的目光都浑然不觉。唯有那握着扇骨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汹涌暗流。
太子洛昌瑞被侍从搀扶着起身,脸上那抹强装的谦卑与沉痛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被轻慢的屈辱和计划受阻的不甘在眼底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对着屏风再次拱手,声音恢复了储君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老师既已安好,念苏也已归家,学生……便不多打扰老师清修了。学生告退。”
他不再看那“裴念苏”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转身,带着捧礼盒的内侍,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仓促地离开了这间让他倍感压抑的书房。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只剩下“裴念苏”一人。
当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裴念苏”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属于裴念苏的闲适书生气瞬间消散。他挺直了方才微微佝偻以示“温顺”的脊背,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内敛而锐利的气场。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步,绕过了那架厚重的檀木屏风。
屏风后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光线比屏风前略亮一些,一张古朴的紫檀木棋枰摆在中央。棋枰两侧,对坐着两人。
左侧一人,正是裴国公裴玄灵。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宽袍大袖,却丝毫掩不住通身沉淀的清贵之气。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面容与头发,虽已年逾花甲,脸上却并无太多深刻的皱纹,肤色温润如玉,一双眼睛更是清亮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满头青丝浓密如墨,唯有鬓角处染着几缕恰到好处的霜白,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更添几分历经沧桑的儒雅与从容。他随意地靠坐在圈椅中,姿态闲适,目光正落在棋枰之上。
而他对面,执白子落座之人……
“裴念苏”的瞳孔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个与他此刻所扮的“裴念苏”年纪相仿的少年,同样一身素雅的锦袍,气质却更为纯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被保护得很好的书卷气。他眉目清朗,眼神清澈,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头,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对着复杂的棋局苦思冥想。那张脸——赫然与“裴念苏”脸上精心描绘的易,容面具,几乎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裴国公府小公子,裴念苏!
裴念苏似乎并未被“裴念苏”的到来过多惊扰,只是抬起清澈的眼眸,略显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专注回棋盘之上,仿佛眼前这局棋才是天大的事。
“裴念苏”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棋局。
他抬手,动作迅捷而精准,手指在自己耳后和下颌几处极其隐秘的位置摸索、按压、剥离。伴随着轻微的“嘶啦”声,一张薄如蝉翼、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被他完整地揭了下来,露出了面具下属于他自己的真容。
面具下的脸,与裴念苏的清朗书卷气截然不同。那是一张更年轻男子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如同传说中狡黠灵动的狐狸,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即使不笑,眉宇间也仿佛天然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方才刻意佝偻的身形此刻挺拔如松,整个人如同一柄藏于匣中的绝世名剑,锋芒内敛却锐气逼人。正是初砚明。
他将那张明显价值不菲的人皮面具随意地卷起,收入袖中,对着棋枰后稳如泰山的裴玄灵,拱手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由衷的钦佩:
“裴公辛苦。此番若非裴公运筹帷幄,配合无间,今日这出戏,怕是要难演许多。”
裴玄灵的目光终于从棋枰上抬起,落在初砚明那张极具特色的狐狸脸上。他清亮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化作平静无波,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力:“老夫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陪我家小友下了一盘棋,何谈辛苦?”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墙壁,望向了诏狱的方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倒是宁儿,此番要辛苦她在诏狱那等污浊之地,多待上几日了。”
提到沈和,初砚明那双狐狸眼中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锐利与关切。他看向裴玄灵,单刀直入地问道:“裴公,此次与太子交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莫非……皆是裴公运筹帷幄的计策?莫非入狱,亦是其中一步?”
他心中虽有猜测,但更想从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国公口中得到确认。
裴玄灵闻言,并未直接回答。他伸出两根修长如玉、完全不像老人的手指,从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那黑子在他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带着千钧之势,“啪”地一声,稳稳落在棋枰上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
这一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瞬间盘活了黑子看似散乱的布局,形成一条凶狠的绞杀大龙,将裴念苏白子的数条大龙瞬间切断,陷入死局!
裴念苏盯着棋盘,苦思片刻,最终颓然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白子丢回棋罐,脸上露出无奈又坦然的笑容,认输道:“父亲棋力精深,孩儿……又输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初砚明,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光芒,接口替父亲回答了刚才的问题:“砚明小弟误会了。哪里是父亲的计策?”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此番布局,从我被‘绑走’藏匿,到父亲称病闭门,再到昨夜太子‘寻回’我这个‘假货’,乃至今日这屏风后的对弈……所有关节,皆是宁姐姐一人谋划布置!父亲与我,不过是按她说的行事罢了。”
裴玄灵听着儿子的话,目光落在棋枰上那已成定局的胜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子,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有欣慰,有赞赏,但更深的是难以掩饰的忧虑。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老夫确实未曾想到……太子竟如此急不可耐,要将她彻底打作弃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朝堂的迷雾,“老夫先前还可惜,她好不容易得了沈和这个身份,在东宫站稳脚跟,能为我们窥探那些暗处的脏污,扰乱太子的布局……不成想……” 他顿了顿,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初砚明,带着一种坦然的叹服:“竟还是不如那丫头有远见。她早已算定太子会过河拆桥,甚至算准了太子会用何种方式……所以才能提前布下此局,反将一军,将太子也困入这迷局之中。”
诏狱中的百里宁,虽身陷囹圄,她的棋,竟早已在更广阔的天地间落下,牵动着所有人的命运。
初砚明那双狐狸眼中锐利的光芒尚未散去,便因裴念苏的话和裴玄灵的神情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困惑与震动。他原以为裴玄灵是沈和精心拉拢的盟友,甚至是这场博弈中隐藏的执棋者之一,却万万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连太子都忌惮三分的裴国公,竟也是全然按照沈和的布局在行事!
他看着裴玄灵那清俊儒雅、仿佛岁月都格外宽待的面容,又看了看对面那位真正不谙世事、眼神清澈如水的裴念苏,一个巨大的疑问在心头盘旋,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裴公……” 初砚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灼灼地看着正在将棋盘上黑白子缓缓一一收回棋罐的裴玄灵。
“恕砚明冒昧。裴公位极人臣,功勋卓著,早已远离朝堂漩涡中心,为何……会愿意如此倾力相助她?甚至不惜以念苏公子为饵,以自身清名作注,陪她演这场险象环生的大戏?莫非……裴公与百里宁,或是百里家,有更深的渊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