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那令人作呕的沉水香似乎还粘附在玄甲上。明衍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支撑着沉重的躯体,踉跄地踏出宫门。冰冷的雪粒子砸在脸上,却无法熄灭他胸中那团被屈辱和绝望反复灼烧的业火。
萧府门前。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脚下如同生了根。风雪灌入脖颈的伤口,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口那冰封万丈的绝望。他想逃,想立刻策马奔回那尸山血海的边关,哪怕被万箭穿心,也好过……
“少将军!是少将军回来了!”
门房嘶哑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喊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雪夜,也彻底粉碎了明衍最后一丝逃避的奢望。
他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想要转身,逃离这即将到来的炼狱。
晚了。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一袭茜色斗篷如同燃烧的火焰,裹挟着少女特有的、带着甜暖馨香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满是血腥和风雪的怀抱!
“阿衍!”萧月璃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她冻得微红的脸颊蹭着他冰冷的胸甲,发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清脆作响。“你终于回来了!”她仰起脸,眼中是毫无保留的、纯粹得刺目的星芒,映着门檐下温暖的灯笼光,几乎要将他溺毙。
“阿衍,”她全然未觉他身体的僵硬和死寂,兴奋地指向长街尽头灯火辉煌的夜市,“东市新来了个糖画匠,可神了!”她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拽向那片喧嚣的光明,“走!我们去看看!我要那只凤凰糖画,翅膀上一定要缀满红豆!就像……”
就像我们约好要在小院里种的红豆杉!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但那满溢的憧憬和甜蜜,已如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明衍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月璃……”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风雪灌进喉咙,带来一片冰寒的刺痛。
萧月璃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她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凝滞,疑惑地抬头看他。灯火勾勒出他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和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灰败和……痛苦?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浓重的绝望,哪怕是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阿衍?”她脸上的光彩一点点褪去,攥着他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颤抖,“你……你怎么了?是不是……边关出事了?还是……你受伤了?”她焦急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甲胄上,和那只始终紧握成拳的左手。
明衍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再睁眼时,那片死寂的灰败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的决绝。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出了被她挽住的胳膊。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
“不必看了。”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起伏,像淬了毒的冰棱,“糖画……终究是虚妄之物,入口即化,徒留黏腻。”
萧月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风雪冻僵的玉雕。她怔怔地看着他抽离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片陌生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阿衍……你……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恐慌。
明衍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倒刺,刮擦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只一直紧紧攥着左手,摊开掌心,那支镶嵌着火红宝石的鎏金步摇,在夜市的灯火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泽。
“拿着。”他将步摇递到她面前,动作机械,声音平板无波,“太子殿下的聘礼。”
“轰——!”
萧月璃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那支象征着羞辱的步摇,又猛地抬头看向明衍,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聘……聘礼?”她的声音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这寒夜的寂静,“什么聘礼?!谁的聘礼?!明衍!你把话说清楚!”
“太子殿下洛昌瑞,”明衍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入她的耳膜,“三日后,迎你入东宫,为侧妃。”
“不——!”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从萧月璃喉咙深处迸发!她猛地挥开那支递来的步摇,宝石撞击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你胡说!你骗我!明衍!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她扑上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玄甲边缘,指甲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嵌入那冰冷的金属里,“你答应过我的!潼关城头!你答应过我!等战事平了,就回来娶我!我们一起种红豆杉!你答应过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刷出绝望的沟壑。
“婚约……”明衍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仔细听,却能察觉那冰层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作废了。”
“明衍——!!”萧月璃的哭喊撕心裂肺,字字泣血,“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明衍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紧绷如铁石。他没有回答,但那沉默,那眼中无法掩饰的、更深沉的痛苦,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萧月璃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啼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疯狂,“好……好一个太子殿下!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少将军!”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心如死灰的冰冷,“用我的终身……换你明家满门忠烈的清名?明衍!你好狠的心!好一个‘再无瓜葛’!”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明衍脸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诅咒:
“你毁了婚约……亲手将我推进东宫那吃人的魔窟……从此,你我之间,何止是再无瓜葛?”
“是血海深仇!”
“明衍!我萧月璃今日在此立誓!此恨入骨!此仇刻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与你不死不休!”她举起那支染血的步摇,直指明衍心口,眼中是焚尽一切的恨意,“你今日所赐!他日我必百倍奉还!黄泉碧落!永世不忘!”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风雪更大了,卷起她茜色的斗篷和散乱的长发,也卷走了她最后一丝温度。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陌生、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恨意,再无半分昔日的温情。她猛地转身,决绝地冲回萧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轰然关闭!
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风雪中,只剩下明衍如同一尊被彻底抽空了魂魄的玄甲雕像。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噗——!”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鲜血,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滚烫的鲜血洒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单膝重重地跪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长街尽头,太子的玄衣近卫无声收刀入鞘。
墨洗撞开门的瞬间,沈和正将手炉按在小腹,案头烛火映得她面上青灰如尸。
“主子!”墨洗神色紧张,“前些天那件案子,那三个活祖宗似乎查到二殿下头上去了!您真的不管?”
“哪有功夫管他们。”话音未落,剧痛如烧红的铁钩捅进腹腔。
半年前那个夏夜,苏暖晴劈面砸来一柄玉如意。
“你不是被剁碎了喂了野狗了么?如今竟然还活着跑到我跟前来招摇过市?”
记忆里太子妃苏暖晴的尖叫混着瓷器碎裂声。吸进软骨散的沈和踉跄扶住书架,刚挨了一击的小腹钝痛着,让她直不起腰来。
“宁妹妹可曾听闻女太监?”苏暖晴阴惨惨地笑着,“前朝曾有先例,猛烈击打女子腹部,便能使其不育。你既然喜欢做太监,本宫就成全了你!”
沈和蜷在孔雀蓝锦褥间,冷汗浸透官袍下摆。
墨洗将被子盖在她身上,人便飞奔了出去。
偏院里,三人正在院中思考线索,南白忽的鼻尖翕动,眉头皱了皱,目光却移到初砚明脸上。
“怎么,探花郎看我做甚?”初砚明不耐抬头,一双狐狸眼睛微微眯着。
南白不在意地笑着,道:“没什么,不过是突然闻到一阵药香,似乎……”他卖了下关子,“是从沈大人院子里飘出来的。”
初砚明手中茶盏应声而裂。
墨洗折返时,正撞见初砚明立在门口,少年人的衣袍沾在雪中,肩膀亦浮上了一层。
“状元郎何故在此?”墨洗手里拎着食盒,里面装着的正是刚熬好的一碗药。
“你食盒里面装的什么?”初砚明一张脸沉着,竟十分有压迫感。
“自然是大人要喝的汤,状元郎一个客人倒管起主人的事来了。”墨洗心底焦急,却不敢显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初砚明却依旧不依不饶,上前一步道:“那我怎么闻见了这食盒里面有药味?”
墨洗冷下脸来,心底里正盘算着怎么将眼前这人敲晕了扔出去。身后却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
“墨管事怎的还不进去,大人在里面等得急了。”鸢苓笑意盈盈从回廊走出,见到初砚明还拜了拜,道:“状元郎回去吧,哪里来的药味?只怕是这几日闻多了死人味道,这鼻子也坏了。”
说完,她从墨洗手里接过食盒,婀娜着转身进了院子。
沈和蜷缩着,一只手带着温热将她的脸从臂弯里挖出,接着,嘴里便被塞进一只玉勺,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进身体。
回忆如毒蛇撕咬着她。
沈和勉强撑开眼睛,眼前忽地浮出苏暖晴癫狂的笑脸。那日她捧着半碗参汤,手腕上是沈和母亲曾送给她的翡翠镯:“你可知我为何恨你?”东珠耳坠晃出森冷的光,“你娘嫁妆里随便一斛南海珍珠,就抵得过我母亲这一辈子的全部体己!”
“凭什么!凭什么你爹娘恩爱和谐,而我的爹娘就貌合神离?我那个爹甚至还要休妻另娶那低贱的舞姬!那小贱种都生出来了,”她喉咙里溢出阵阵疯狂地低笑,“生出来又怎样,还不是被我想法子弄死了……”
“如今我是太子妃,又怀了小太孙!而你是阶下囚,是本就该死的低贱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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