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梧市第一人民医院，单人病房。窗外的天空依旧是沉郁的铅灰色，但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窗台上一小盆绿植的微涩清香。
沈知许靠坐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随时会崩溃的脆弱感，似乎淡去了一些。只是那双杏眼，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空洞得令人心慌。她静静地听着坐在床边的许奕，用最平稳、最克制的语调，将案件的最终结论，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赵海生是复仇者，却恨错了人。父亲沈杰，是试图阻止悲剧却被灭口的牺牲品。所有沾满血腥的人，都已死去。
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沈知许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得知父亲终于沉冤得雪的激动，没有对真凶伏诛的快意，也没有对赵海生扭曲命运的唏嘘。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当许奕说到「结案」两个字时，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蝶翼，随即又归于沉寂。
许奕说完，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银色徽记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着。他看着沈知许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酸涩堵在喉咙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迟来的真相，这用无数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结案」，对她而言，不是解脱，而是一把更钝的刀，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再次凌迟。它带走了缠绕十年的噩梦，却也彻底抹杀了她记忆中那个完美父亲的形象，留下了一个同样沾满血污、被权力倾轧吞噬的悲剧背影。
「对不起。」许奕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三个字，重逾千斤，包含了太多——为十年前警方的失职，为迟到的真相，为这无法挽回的伤痛，也为他不得不亲手将这残酷的一切摆在她面前。
沈知许的目光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从空洞的窗外，缓缓移到了许奕的脸上。她的视线在他深刻而疲惫的眉眼间停留了片刻，仿佛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清这个男人的轮廓。那身象征正义与力量的警服，此刻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无法卸下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孤独。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也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然后，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要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带走：
「雪……下雪了。」
许奕微微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细小的、洁白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温柔地从天空飘落。它们轻盈地旋转、飞舞，落在医院光秃秃的枝桠上，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覆盖了泥泞，也仿佛要覆盖这座承载了太多伤痛和秘密的、灰蒙蒙的城市。
这是南梧市十年来的第一场雪。来得如此安静，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纯净。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的静谧。
许奕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沈知许脸上。她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又格外脆弱。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倒映着飞舞的雪花，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光亮，又似乎只是雪光的反射。
看着那无声飘落的雪，看着雪光中沈知许单薄而寂静的侧影，许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十年！整整十年！这场迟来的雪，如同一个冰冷的隐喻，覆盖了十年的悬案，覆盖了淋漓的鲜血，也覆盖了眼前这个女人生命中最好的年华。
一股汹涌的、混杂着深重愧疚、无尽怜惜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到无法抑制的保护欲，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和职业壁垒。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急切，向前倾身，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结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重复着这个冰冷的结论，却又赋予它全新的、滚烫的意义，「沈知许……能让我……陪你走出这场十年大雪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命令，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卑微的、孤注一掷的祈求。他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向她伸出手，试图将她从那片埋葬了她整个青春和所有温暖的、冰冷彻骨的雪原中拉出来。
沈知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一下。她依旧没有看他，目光固执地追随着窗外一片缓缓飘落的雪花。那雪花旋转着，最终消失在视线之外。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雪花落下的、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奕的心悬在半空，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在刚才那句话里耗尽。他维持着前倾的姿势，等待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时——
沈知许那只一直安静地放在雪白被面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苍白纤细的指尖，如同受惊的蝶翼，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迟疑和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许奕搭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手。
没有言语。没有泪水。只有指尖传来的、冰冷而微弱的触碰。
像一片雪花，落在了冻僵的土地上。
许奕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那一点微凉的触碰。随即，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没有动，没有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只是将那只被触碰的手，更稳、更坚定地放在原地，任由她指尖那微弱的凉意，透过粗糙的皮肤，烫进他的心里。
窗外的雪，无声地、温柔地，落满了南梧的街道和屋顶。一片洁白，覆盖了过往的泥泞与血色，也映亮了病房里两个沉默的身影——一个静坐如雕塑，一个指尖轻触如试探。他们之间，是十年的血泪与风雪，是刚刚结束的硝烟与死亡，是迟来的真相与无法弥补的伤痛。
但此刻，在这片初雪的寂静里，在这无声的触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冷的废墟之上，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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