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黑漆木门在身后阖上的瞬间，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绝成了两半。门外，是依旧要按照既定轨道运行的、属于“陆家少爷”的生活；门内，是这处偷来的、见不得光的、却维系着他全部呼吸的方寸天地。
陆务观策马离开时，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面对母亲审视的目光，强作平静地禀报“已亲自送归”，每一个字都像是滚烫的炭火，灼烧着他的喉咙。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或在深夜里，他才能悄悄溜出府邸，如同一个幽魂，急切地奔向那条僻静巷子深处的小院。那把铜钥匙，成了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凭证。
小院在他的暗中打点下，渐渐有了些生气。阿吉是他唯一信赖的联络人，负责采买食物、炭火、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陆务观将自己平日里积攒的体己钱，大半都交给了阿吉。他不敢动用太多府里的份例，生怕引起母亲的疑心。
院子被简单清扫过，杂草除去，露出了原本的青石板地面。正房内添置了简陋的床榻、桌椅，一应起居用品虽不精致，却也齐全。唐婉儿是个善于打理的人，即便是在这般窘迫的境地里，她也尽力将这小屋收拾得整洁干净。窗台上，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粗陶罐，注满清水，插了几枝在墙角发现的、不知名的野花，为这清冷的空间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然而，物质上的匮乏尚可克服，精神上的压抑与恐惧却无时无刻不笼罩着这小院。他们如同两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巷子外突然响起的马蹄声、邻居偶然的高声谈话、甚至夜里野猫窜过屋顶的声响——都会让他们瞬间绷紧心弦，屏息凝神，直到确认危险并未降临，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
陆务观的到来，总是仓促而隐秘。他不敢久留，常常是趁着清晨请安后、或午后借口访友、或夜幕降临后的短暂空隙溜过来。每一次推开那扇木门，看到唐婉儿安然等在院中或灯下，他那颗被现实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慰藉。
“今日可还好？缺什么不曾？”这是他最常问的话，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愧疚。
唐婉儿总是轻轻摇头，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都好，什么都不缺。你…在府中一切可还顺遂？”她从不追问他在外承受的压力，只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着她的担忧。
他们的相处，不再有昔日“闻梅阁”中的琴瑟和鸣、诗酒唱和。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对坐，或是陆务观埋首于他带来的书卷中，唐婉儿则在一旁做着针线，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复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以及一种深植于心底的、对未来的茫然。
这一日，陆务观来得比平日稍早一些，夕阳的余晖尚且眷恋着院墙。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孩子气的献宝似的笑容。
“婉儿，你看我带了什么来。”他打开油纸，里面是几株带着根须、枝条遒劲的植物。
唐婉儿凑近一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梅树苗？”
“正是！”陆务观的语调轻快了些，“我今日路过城西花市，见这老农在卖，说是本地山梅，最是耐寒易活。我想着，咱们这院子太过空旷萧索，若能种上几株梅树，也有些生气”
唐婉儿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瞬间低落，心中微微一痛。她伸手接过那几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梅苗，仔细端详着那深褐色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根须，轻声道：“很好。梅性坚韧，不择地而生，在这小院里，定然也能长得很好。”
她的话，像是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去了陆务观心头的阴霾。他重新振作精神，道：“我们这就把它们种下！”
没有花锄，便寻来一把旧铁锹；没有帮手，便亲自动手。陆务观挽起袖子，在院中选了一处阳光尚好的角落，用力掘开坚硬冰冷的泥土。此刻，这体力劳动仿佛成了一种宣泄，将连日来的压抑、愤懑、无力感，都随着一下下挥锹的动作，狠狠砸入土地之中。
唐婉儿则在一旁，细心地将梅苗的根须理顺，放入挖好的土坑中，再用手将泥土一点点培实。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汗水浸湿了陆务观的额发，泥土沾上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当最后一株梅苗被稳稳地植入土中，浇上清水后，他直起身，看着那几株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纤弱、却又带着顽强生命力的绿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它们会活下来的，对吗？”他像是在问唐婉儿，又像是在问自己。
“会的。”唐婉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肯定，“只要根须扎得深，总能等到破土而出，傲雪绽放的那一天。”
她的话语里，似乎藏着某种深意。陆务观转头看她，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她的眼神望着那新栽的梅苗，平静中透着一股与她外表不符的坚韧。
这一刻，他们仿佛不再是那个被迫屈服的士子和那个被休弃藏匿的女子，而只是一对在逆境中，共同埋下希望种子的寻常伴侣。
然而，这短暂的诗意与宁静，很快就被现实的阴影所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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