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一片混沌。
埃恩克仿佛回到了莱特城的阁楼，阴暗，潮湿，唯一的窗子被木条封上，只留下几条缝隙。太阳升起的白日，阳光会从缝隙溜进来。他喜欢靠在墙边，借着阳光阅读书籍。
侍从将食物放到门边的隔板里，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搅他，同样也没有任何人关心他。
疯王子在那座阁楼生活了六百余年，直到异国的「祝福」到来。
……
嘶。
发生了什么。
埃恩克的意识逐渐清晰，他记起自己和霍索修斯在林间漫步，突然出现了刺客，然后他按照计划故意受伤……
现在，现在他该醒了。
埃恩克恍惚闻见了淡淡的草药香，携着霍索修斯身上的冷冽气息和冰原铃兰的香气，竟觉得心安起来。
“……小埃？”
男人和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像是湖边的天使弹奏竖琴。
应该是春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天使洁白的云翼舒展，头顶的光环闪耀金光，竖琴则是别样的冰晶色，折射璀璨光泽，拨弄琴弦乐声就会像流水一般潺潺流动。
埃恩克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他正在一间屋子的暖床上，盖上轻如羽翼的柔软被褥。窗子紧闭，烛台点燃火焰，外面飘着小雪。
灰发男人俯身看着他，两人隔得太近，以至于他能听见霍索修斯清冷的呼吸，看清他灰雾一般的眼眸。
“殿下……”
埃恩克干燥的喉咙滚出两个沙哑的字眼，他想坐起来，被霍索修斯轻轻按住肩膀。
“别乱动，你的伤还没好。”霍索修斯的语调极尽温柔，“乖。”
乖。
面对盗贼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不知道是出于王子对臣民的关怀还是其他。
埃恩克环顾四周，熟悉的马车和队伍不见，好像还在王宫里似的，“这里是哪儿呀？殿下。”
霍索修斯轻声解释：“你要静养，我找了一家院落歇息。雷伊叔叔带着其他人先行去往北境，我们晚些。”
“殿下一直在照顾我吗？真是辛苦。”埃恩克掐着病弱的腔调温声说。
霍索修斯摇摇头，他一直弯腰凝视着苏醒的埃恩克，“和你的伤比起来，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埃恩克也直视他，他很喜欢这个角度，衬得男人的眼神格外情深，足以拨开一切阴霾。
“答应我，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不可以再冒险了。”
“我是王子殿下的护卫，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霍索修斯揉揉他的发顶，一脸无奈，“我不需要你的保护，照顾好你自己。”
他直起身，手掌贴在埃恩克的额头上，温度如常，“你的哥哥在外面，这些天他一直照看你的病症。我让他进来看看你，就不打扰你们兄弟了。”
“嗯。”埃恩克温顺地点头。
霍索修斯离开房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几声寒暄。
佛格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谨慎道：“他走远了，附近没有别人。”
埃恩克掀开被子跳下床，随手披了一件外套就在屋子里四处转悠，“处理得怎么样？”他被床边的冰原铃兰吸引，开始摆弄起来。
“一切顺利。那几个幸存的刺客安顿完毕，霍索修斯和雷伊没有怀疑。”
埃恩克轻嗅花香，问：“冰族王子是怎么向他的部下解释我受伤的事的？”
“他说在林间漫步遇到了盗贼，随行的护卫不慎受伤。”
只是“随行的护卫”吗？
一个知晓王子所有心事和往事的，碰巧一起散步的护卫？
埃恩克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
佛格盯着散漫的埃恩克，问：“殿下感觉如何？米达少爷非常关心您的伤势，已经用白鸽送来十几份密语了。”
“我当然没事了，一个愚蠢的冰族人哪里能伤到我。”埃恩克轻哂。
“您昏迷了一天……”
埃恩克纠正他，“我只是在睡觉。”
随行的护卫七点钟起床，他早就心生怨言了。
“是，您睡了一天，雷伊率领其他部下先行半日，嘱咐霍索修斯整顿好后快速汇合。”佛格仰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他们走得不远，我们不出三个小时便能赶上。”
埃恩克立马道：“那我现在有事了，其实我内伤严重，不宜舟车劳顿，我只能和霍索修斯一起慢悠悠地前往北境。”
“属下明白。”
……
埃恩克虚弱地躺在床上。
霍索修斯坐在一旁，一勺一勺地喂他汤药。
“咳咳咳——”
埃恩克蹙眉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霍索修斯拿起托盘中的帕子为他擦了擦嘴。
“谢谢王子殿下。”埃恩克指指床边盛开的冰原铃兰，“这些鲜花是不是王子殿下亲自为我采摘的呀？”
“是，我知道你喜欢冰原铃兰，路过院子看见它们盛开，便摘了一束……小埃，你要快点好起来，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看花。”
埃恩克郑重点头，“嗯。”
他垂眸，眼底转而露出一丝自责，“……不过，殿下不和公爵先生一起么？我是不是耽误你的行程了？”
“说什么傻话，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无论如何都该陪伴在你身边。小埃，伤口还疼吗？”
“有点。”
霍索修斯的幻术从掌心散发，一点点落在他的身上。
埃恩克袒露笑容，“谢谢王子殿下。”
……
霍索修斯悉心的照料多日，埃恩克终于在王子的搀扶下下床赏花。
对于受伤的是上半身，为何连路都没办法走了，埃恩克脸色苍白地解释：“因为……因为伤口太疼了，每动一下就会牵扯到伤口，咳咳咳咳，难受……”
佛格满含泪光，深深鞠了一躬，感激道：“我的弟弟真是让王子殿下费心了！”
一场小雪停歇，院子中的残雪尚未融化。埃恩克换了一件松散舒适的制服，坐在干净的台阶上，把脑袋往霍索修斯的肩膀靠。
鹅卵石小路两侧种植鲜花，大部分是一些常见的种类，没有经常打理，有的盆栽生长出深绿的杂草。
花朵们扎根在薄土中，纤细的花茎挺拔，叶片呈暗绿色，边缘微微卷曲，覆盖一层细腻的白霜。
埃恩克的目光理所当然落在冰原铃兰上，它们在花圃里野蛮生长，漂亮的小铃铛倒挂在茎端，花瓣薄如蝶翼，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埃恩克喃喃：“好漂亮。”
“特意挑选的屋子。你的哥哥说你喜欢清净的地方，这附近没什么人。”
举目四望，果然只有苍茫的雪原和零星的树木，仿佛远处是单调的画作，唯有眼前的花园是绚烂的。
“殿下真好。”
两人交流的话题总是故事书和往事，埃恩克长叹一口气，开始搏取同情，“在我很小的时候，生过一次重病。”
霍索修斯看着他深黑的玄铁面具，在为昏迷的埃恩克清洗身体时，作为大哥的佛格反反复复叮嘱他不能摘下面具，男人神情异常凝重，“我的弟弟非常非常忌讳这件事，请王子殿下|体谅。”
最后只是擦去了面具上的血污。
那些关于埃恩克左脸的传闻再次涌入脑中：生病，毁容，抗拒任何人摘下面具……
他轻轻点头，示意埃恩克继续他的陈述。
“那次重病比现在严重多了，全靠我自己熬过来。我的父亲不愿意花钱为我治病，两个哥哥外出工作，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又热又饿，完全去地狱走了一趟，唔，那个感觉真糟糕，我简直要失明了……多亏后来自己退烧了，否则王子殿下就要失去你唯一的朋友啦。”
霍索修斯沉着脸，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你的父亲……不给你治病？他太失职了，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父亲。”
“别这么说，殿下，我很感激他赐予了我宝贵的生命。”
埃恩克仰着脸，通红的眼眶里布满血丝，“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父亲不喜欢我，他甚至讨厌我。他仅仅是听信了祭司的占卜就认定我是整个家庭的污秽，假如有一天他得到了四颗糖果，他会给大哥二哥一人一颗，自己吃掉剩下的两颗，没有我的份。
“其实我小时候可幼稚了，父亲不愿意给我的东西，我就想凭自己的双手得到！我要报考幻术师学院，让他知道谁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有一次，父亲从邻家叔叔那里得到一只精美的杯子，他让大哥二哥划拳，谁赢了杯子就归谁。他们划拳，我就在一边站着，我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霍索修斯专注的眼神，埃恩克编得更加起劲了。
“还有一次，父亲带着大哥二哥远行，大概是去某个地方祭拜父神，偏偏没有带上我。我心里不服气，偷偷跟着去了。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忘记具体的位置，大概会路过……呃，阿奎勃朗山，对，嗯，那里全部是冰川，道路非常难走，天空呼呼刮着冷风，我不小心在雪里跌倒了几次。
“来到祭神的地方，他们祭拜父神，我就悄悄跟着做。我一向尊敬神明，如此也算尽了我的心意。他们返回，我也跟着回去。可惜没有携带足够的钱币，饿了三天，最后不得已卖掉几件随身物品。
“我的父亲以为我还在家里睡觉呢，想借机训斥我一顿，他来到我的卧室掀开被子，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我却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把他给吓了一跳……你不知道他那个表情，像是泡在冷水里的猪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子殿下很好笑吧？”
埃恩克干笑了一阵，发现霍索修斯根本没有取笑他的意思，男人的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没错吧？
阿奎勃朗山是在大陆的北部，那里确实常年积雪，有冷风、冰川完全没问题。在「冰之祝福」下，冰雪随处可见。
对啊，这种常识自己怎么会出错……
霍索修斯却道：“这根本就不好笑。”
埃恩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下一刻他感到一双大手环住了他的腰，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霍索修斯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吐息中甚至带着轻柔的哽咽，“小埃，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埃恩克怔忡片刻，慢慢将脸颊埋入男人的脖颈，“没，没关系，都过去了……”
霍索修斯轻轻拍着他由紧绷到放松的脊背，“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伤害。”
埃恩克挤出笑脸：“我不需要啦，我很厉害的。”
霍索修斯蹙眉，“很厉害会在盗贼面前受伤？”
“那是因为我在关心王子殿下。古时智者曾说，爱情会让人头脑发昏。我就是这样，倘若我一个人面对盗贼，他们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可惜我有了殿下就有了软肋……”
霍索修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温柔地笑着，“好好好，小埃说得都对。天色不早了，我们进去休息。”
“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