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自己也没想到,只是为解一时之困信口唤出的那声“阿兄”
眼前这个男人却信以为真,亦步亦趋跟着自己。
彼时,阿笙正是要赶着规定时辰回宫去,偏偏这个男人跟得紧,怎么赶都不走。
眼看着这男人一幅跟随到底的模样,她蓦地停步转身,裙摆旋出灰扑扑的弧光。
想说些重话呵斥他,可一对上他那双眼,阿笙便如敏感的小兽,带着那可怕的第六感,她咽下不耐。
男人在她审视的目光里静立如松,卵青色杭绸直裰衬得他肩宽腰窄,暮色为他眼睫投下浓重阴影,那里面却空茫得寻不出一丝来历。
她试探性开口:“你叫什么?”
男人不言,只牢牢盯着她。
“你从哪来?”
她拔高音调,朱雀大街的喧闹恰好漏过一段空隙,衬得这句问话格外尖锐。
男人骨架大,容貌美,却面无表情,依然不语。
“你是谁?”
男人似乎眼里划过亮光,毫不犹豫回答,“你阿兄。”
阿笙:“——”
阿笙气鼓鼓,只觉得被这男人占了便宜,恼地她扭头便走。
新昌坊的小院藏在七扭八拐的巷陌深处。当阿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榆木门,侧身露出院内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瞧见了?这便是你我的家。”
这是她托方公公置办的宅院,阿笙有时出宫会在此歇脚,如今倒是方便安置这个男人。
她信口编造起双亲离世,兄妹走散却巧合偶遇的戏本,说到“战乱中失散”时,甚至挤出了两滴泪。
自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想着自己化名谢朝笙,兄随妹姓,他自然也得姓谢。
便称呼他为谢琅。谢郎的谐音。
男人始终静立听着,直到她借口取药溜走时,忽然伸手,指腹带着硬茧,碾过她微红的眼尾。
“莫哭,日后有,阿兄在。”
他神情分外认真,说的不甚流利,略带嘶哑的音调里却含着珍重。
本是做戏哄他,想尽快脱身的阿笙,恍神微怔。
那次出宫,阿笙哪都没去,直奔着新昌坊的小院。
她握着铜钥尚未插锁,木门已自内吱呀开启。
男人披着满身晨曦立在门槛后,卵青袍角沾着未化的雪沫,看向她的眼神竟带了几分委屈。
这男人居然还老老实实地窝在院子里。
谢琅明显是颅内有疾,也不知是从哪户人家走丢的。
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便再不肯出去,仿佛此处便是他真正的家了,无论阿笙怎么哄骗,他都信以为真。
有时阿笙自己也分不清真假,相处时不自觉地把他当做真正的阿兄,倒真有了几分兄妹和睦的氛围。
时而扯着他衣袖要去西市看胡旋舞,时而将冰凉的脚塞进他怀中暖着,谢琅任她拉着袖子矫揉造作,撒娇折腾也从不抗拒。
他大多时候是沉默纵容,直到某次她醉酒后窝在他怀中,小手绞着他腰带处的系着的流苏咕哝,“阿兄喂我吃醒酒汤”时——
她不曾看见男人眼里深处一闪而过的暗色。
只是——
回过神,阿笙看着他,这个“阿兄”是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叫着叫着。
最后却叫到了床上呢?
似乎不满她在自己怀里竟然还失神想别的。
男人将她放下,一手钳制住她,此刻她被抵在透雕菱花门上,红木棱格深深陷进脊背。
力道之大,雕花木棱咯着她单薄的脊背,压出凹凸痛感。
下一刻,一手插/入脊背和门框之间,隔绝了那坚硬的木料。
取而代之温软的皮肉,方便她依靠。
吻铺天盖地地压下。
二人身子紧贴,一丝缝隙也无,布料摩擦间发出的窸窣声,混杂在这般的雨势下,显得轻不可闻。
手臂被钳制,身子被紧紧桎梏在谢琅怀中。
阿笙眼眶通红,身子在他掌下战栗颤抖,似是因着承受不住这般窒息,浅淡的瞳孔蔓延水啧,像被冲洗一番的星子,明亮璀璨。
“呜呜”
阿笙努力闪躲,却被迫挺起身子,越发贴近男人。
今年刚刚及笄的年纪,总是裹在宽松的道袍下,丝毫看不出竟然如此波澜起伏,浑圆挺拔。
银线如断裂雨丝,晕湿布料。
阿笙扬起脖颈,趁着两人分开些许,艰难躲避他追上来的动作。
“停下!松手!”
男人比她高许多,压在她面前,能把自己的身子遮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却因着一句话,乖乖地停下动作,双眸发红,眸子像蒙上一层雾气,直直地盯着她。
抛开那令人不敢直视,如艰难望雪山般的锋利气蕴。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型婉转如桃花,眼尾微扬。
每每亲热时,那双眼不复清明,幽深朦胧,实在称的上一句姿容卓绝。
“给你。”
阿笙微微发愣,发丝散乱,满面红晕。
不知是方才憋气,还是别有缘由,连平日里一丝不苟固定好的抹额,也微微歪斜。
娇艳的,盛放在高高枝头的桃花,经雨摧残,越发开的糜艳。
“给你,检查。”
什么?
刚反应过来男人是在回答她方才进门时的问题。
却发现谢郎大手拉过她的手腕,探进他自己散乱的衣襟,指尖划过寸寸温热,最后停在那根勒进皮肉的玄色绳结上。
那是阿笙熟悉的,被自己亲手打下烙印的,藏于深处的幽龙。
在触及那熟悉的,粗粝的绳结时,阿笙浑身战栗,触电般猛然缩回手。
感受着手上还残留的余温,连那模样,仿佛都通过温软真实的触感,呈现于她脑中。
热气直冲脑顶,羞恼到极点,哪怕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只瞠目结舌了半天,才猛地把手按在他胸口,胡乱擦拭。
不待她呵斥,男人垂下脑袋,像那条喜欢在她身上撒娇的黑狗,声音也闷闷的。
“你检查了,我有乖乖地——”
听话。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两字难以启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本能地阻止他。
那是一种天然的直觉——这蕴含着乖巧顺从的两个字,根本不可能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见他忽而住嘴,怔在原地,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趁着这个间隙,阿笙赶紧退到一旁,脑子里像燃着一团火,根本没去注意他此刻的反常。
脸颊烫的厉害,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脸降降温。
抬至一半,想起这手刚刚摸到的东西,僵在原地。
恨恨瞪那人一眼,连忙小跑进了院子。
“祛露,打水!”
负责小院一应饮食洒扫杂事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
姓于,丈夫儿子皆死于战乱,临老了,孤寡一人。
不过性情豁达,干活麻利,许是因过往太过惨痛,大多时候寡言少语,。
瞧见快活稚嫩的小主子,脸上才有了些许笑容。
她自认肩负主子嘱托,不敢有违,于是寻了个时机,一板一眼地将她不在的日子里,这位姓谢的郎君出了几次门,浇了几次花。
在院子中做了些什么,甚至在房里有何举动,详细尽实一一道来。
最终总结。
“郎君对主子一心一意,虽是赘婿,却实在纯良,连您留下来的银子都不曾动用,日常采买,皆是郎君所出,着实是难得一遇的好郎君。”
寻常赘婿,哪有这般,连吃喝用度都不曾沾染娘子半分。
反而自掏银钱,供予家用,到压根不像个赘婿,反倒娘子像是被娶回来,千娇百宠的夫人。
于婆越说越起兴,压根没看见上头自家小主子眨累的眼。
待话音落后,敏锐地察觉不对劲时,僵硬回首。
便看见方才她话里的“好赘婿”,正逆光立于门槛,负手而立,视线微垂,激得她浑身一僵。
平日里,于婆是怵他的。
小主子不知道,她却看到每日早晨,这小郎君天不亮就起床习武打拳,寒暑不侵。
白日里哪怕一句话不说,多数时间神情恍惚。
但她稍微靠近,就被察觉,在他一眼下定住脚步。
他衣香体洁,餐餐用膳后一道清茶漱口。
饮食清淡,克制按量,从不多食哪怕一粒米。
从不多睡哪怕一息,作息极其规律。
晚上雷打不动地习那吐纳之法等等。
连浇花都要严谨地按照刻量,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被允许。
除此之外仿佛别无他好,实在像是个诡异的,寡欲冷淡的仙人。
这样看起来无欲无求,自我克制的人,在于婆眼里是从不曾见过的怪胎。
自然是不自觉远离,又含了丝敬畏。
可眼下,这个宅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他就从那高不可攀的仙人,变成贤惠安分的赘婿。
主人不在家,她替主人盯着赘婿,怎么了?
不可么?
于婆挺了挺腰,又理直气壮起来。
早早地阿笙就吩咐了祛露,天寒地冻,晚间要吃热滚滚的锅子。
于是桌上便放置了一个铜锅,一面是红通通的滚烫,辛辣的味道刺激地人口水直流。
一半是奶白色的清汤,浮了些大枣,桂圆。
其次瓷碟一一铺开,是下锅子的肉,菜,以及各类丸子。
玄光坐在桌下流口水,阿笙坐在桌上冒眼泪。
嘴里塞满了肉,料汁混合着肉,以及汤汁的辛辣味,一口下去,是满满的幸福感。
谢琅不语,只是一味地给她从清汤锅里下肉。
阿笙这才发现,她埋头苦吃的时候,她爱吃的大半肉类都被下进了清汤锅里。
这怎么可以!
锅子就是要吃辣的!
要不是考虑到他从不食辣,这个锅子就只有满满的一锅红汤!
可嘴里塞满了肉,吃的脸颊都鼓起来。
她瞪大的,控诉的眼,氤氲了雾气。
在男人眼里,只觉得心尖发软,想把世间一切都给她。
“莫撒娇。”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间捏紧银筷,顿了顿,给她从红汤里夹了一筷子白嫩鱼丸。
“辛辣之味,刺激异常,不合养生之道,不应沉溺口腹之欲,损伤身体——”
不理会他的絮絮叨叨。
这人活的像个老古板,一言一行,吃喝行止,仿佛是从刻满了规矩的模子里捏出来的,循规蹈矩得厉害。
时不时就冒出些礼法规矩,满嘴的规劝教导。
她终日困于道宫,最讨厌的就是束缚。
于是她扬起脸,像个拿捏了人软肋,以此肆意作乱的妖孽。
“阿兄——”她咬字极重,氤氲雾气下,眼尾染上了薄红,“比起辣锅子,我倒觉得我们之间,才是最不合规矩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连呼吸节奏都要遵循吐纳法则的男人。
外头雪光忽然漫过廊庑,檐外积雪压折梅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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