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岁被勒令出家,大燕帝为她大兴土木,建立檀宫,以供她在宫中修行。
按照当初那个老道士玄光的说法,在宫中修行,日沐龙气,镇灾祈福的效果会更好。
否则,她早就被打发到祭陵处的庙观去了。
那是遍地陵墓,是最清冷幽寂的所在。
阿笙跪在蒲团上,垂下眼眸,手举高香。
檀香袅袅,笼绕眉眼,近乎逼人的艳气被这朦胧的雾纱遮掩,只余了几分,揉成了清冷的神性。
说是修行,可除了祭祀礼乐舞步等以应付场面,她会的并不多。
仿佛整座檀宫就是为了禁锢她,镇压她。
只要她好好待在檀宫,每日规行矩步,按时完成功课,而她信不信道,诚不诚心,檀宫里无人在意。
年幼时,曾故意损坏神像,以此证明,以此抗争,可满檀宫的道士面无表情,无视她。
像看个蚂蚱一样,不在意,漠视。
可只要她胆敢踏出檀宫一步,他们就像活过来的泥塑,满目狰狞,誓要将她捉拿归案。
世上当真有神么?
若真有,为何神却看不出自己的迫不得已?看不出自己的不情愿?
阿笙揉了揉自己麻木的膝盖,耳边是玄光晦涩冗长的念经声。
心底将那秦国公反复咒骂了十多遍!
满室寂静,连走动伺候的宫人们也静悄悄得,没发出一丝声响。
繁复冗长的经文声从外头长廊传进安静的内室。
秦穆观揉揉尚不算完全清明的脑袋,顺滑的黑绸寝衣在他身上穿的极服帖,他静静置身于床帏深处。
跪在床榻前的男子,身长劲瘦,恭敬垂首。
“家主,您吩咐属下去那坊市小院里接的--”长敬稍稍停顿,忍下心里的震惊。
家主醒来后,第一件事不是过问政事,也不是关心秦家,反而要他去坊市里一个小院子找人。
“接的一人一狗,已经入府,还有那院子里的女子衣物等也按照您吩咐,安置您院中。”
“您吩咐寻找的燕都谢姓女子,属下令人暗查户部。这是名字和画像册。”
长敬双手奉上。
秦穆观微拢起眉骨,翻开画册,却并未看见想见的面容。
谢家--
“锦安候府女眷都在上面?”
锦安候府,那是皇后娘家,太子外家。
现在的锦安候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深得皇后和太子信重。
便是这般门户,作为当今世家之首的秦家,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侯府女眷的籍册信息。
“都在。”
见长敬神色有些微异样,秦穆观合上册子,沉沉抬眸,“何事这般遮掩?”
长敬立马低头,强忍那股视线扫来时的威压,镇静地将近一年来锦安候府的动静,娓娓道来。
末了,谈到那位侯府待嫁的锦安候嫡幼女,谢虹君。
“谢家那边近来,似乎有以此女联姻秦家的意思。”
长敬连连瞟向自己时的眼神,秦穆观又岂能不知他话里未尽之意。
“家主恕罪,家主近一年不曾在燕都露面,有不少人以各种名头打探家主,属下等只得拖延周旋。”
长敬心下很是忐忑,家主向来洁身自持,爱惜羽毛。
此次也必然不肯自己与一女郎穿出些绯闻,供人谈笑。
他头仿佛要垂进胸膛里去,“请家主责罚。”
秦穆观知晓自己失踪的这半年,对于秦氏来说,为了隐瞒此事,恐怕每日如履薄冰。
“往事不究,今后,莫让不尽实的传言流出。”
“是!”
脑里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在旋搅,秦穆观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咽下那阵痛感。
眼里血丝纵横。
外头是晦涩繁复的念经声,他脑子里却大逆不道地浮现出亵渎神明的堕欲画面。
秦穆观转动宝络手持,极力将那些画面压抑深处,手背却青筋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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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玄光的念诵结束,由阿笙奉上三柱高香,供上鲜花,檀香,最珍贵新鲜的果品。
才算是结束了耗费一整天的迎神仪式。
走出正殿前,玄光瞥了一眼白女官,见她会意,视线又落在大殿中阿笙身上。
逆光中,檀香缥缈,周遭神像环绕,灰色绣满经文的法袍加身,黑金抹额遮拦,压下了她眉眼的艳色。
却给她添了十分的神性,二者糅杂后,倒成就了别样的气质。
她就逆光站着,什么也不用做,恍若散发甜蜜气质的神明,足以吸引一切鳢魅魍魉。
玄光闭眼,掩去眼里意味不明的神色。
阿笙将要踏出殿时,一个身影横拦在她面前。
三角眼,眼白多,颧骨高突,脸颊消瘦。
是极刻薄的长相。
白女官看着面前像美菩萨一般的阿笙,皱眉训道,“圣安居士,常言道奉神需得恭敬,虔诚。”
“毕竟,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大祭,圣皇看重,你主持舞乐一事,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她面皮极其贴骨,说话时嘴角抽动,眉头紧蹙,牵扯出满脸横纹,眼尾吊起,端的居高临下。
白女官,是她俗世官职称呼,据说她本为前朝陈国后宫尚宫局的女冠,大燕帝攻破陈国后,她就出宫做了女冠,免逃一死。
因勤勉虔诚,很得她师父看重,收为小弟子,照顾非常。
在宫中端午举行的科仪时,又被国师玄光看重,带进檀宫修行,尊号晦明真人。
同八品官职,每月享有俸禄。
她管教严厉,苛刻无情,被檀宫里一众小道士们背地里蛐蛐她为白女官。
“国师有令,今日他会亲自检查您的舞乐功课。”
她唇很薄,略突,说话时嘴角蠕动,阿笙想起了她爱吃的糖醋鲤鱼。
那鱼唇仿佛从盘子里蹦出来,长到了白女官的嘴上。
“噗嗤。”
阿笙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见白女官气得唇角抖动,又连忙紧抿唇角。
抹额下那一双又长又圆的眼胡乱转动。
雪光映入眸底,浅淡的瞳孔更是炫目璀璨,瞳光捧雪生辉。
白女官狠狠罚了阿笙一顿。
房内,祛露给她换上法袍,一边嘟囔着白女官严苛,一边又无奈地看着面前琉璃般的小居士。
“不知您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竟在那个女夫子面前笑出来,连克制些都不行?”
最后祛露给她挽发,为了方便带上莲花冠,把发髻压得极实极矮。
看上去,像头顶长了个圆蘑菇。
“丑死了。”阿笙径直从祛露手中抽走暗夹,瞬间,墨发飘乱,云丝垂落。
乌压压铺陈垂坠在极薄的背上,牢牢拢住那截细腰。
只有走动时,发丝拂扬,才隐约现出纤细的腰肢。
祛露慌乱地像个到处乱窜的小兔,嘴里念念叨叨。
“居士,国师啊,那是国师,圣皇最信重的高功,您就这样--”
发冠不带了,头发都不挽了。
怎么,怎么就连,连鞋子都不穿了啊啊!
那双脚踩在白玉铺就的连廊上,天寒地冻得该有多冷啊。
“您好歹把鞋穿上呀。”
她跟在自家走得飞快的居士身后,像个话痨的尼姑。
“方才还被那白婆子罚了五十遍经书,若是再被国师罚了--”
“两个祛露和洗香也抄不完啊!”
檀宫很大,连廊,楼阁,矗立的高山,山顶的宫观,雪和霜遮掩笼罩,处处白得晃眼,倒是真有了几分仙家洞府的模样。
阿笙忽而停住,看向祛露,宽大的法袍裙摆遮笼住底下**的脚。
一时,祛露忽而噤了声。
自家居士,有一双近乎极致纯真懵懂的眼,又长又圆,任谁看了,都心软成一滩水。
又是中宫嫡脉,出生后,天下久旱逢甘霖,再险峻的战势也能转危为安,粮仓足足扩了五座城,周遭大小国尽臣服于大燕。
未入道宫前,一向冷清,杀欲极重的大燕帝抱着她爱不释手,连接见朝臣都舍不得放下。
在群臣面前,亲昵称阿笙为大燕福星,朕之福星。
甚至取了自己名讳,作阿笙封号。
长吉公主。
不用等成年出嫁便可享汤沐邑,其中足足有三座盐邑。
一时震惊朝野上下,群臣上谏而未果。
赐下的行宫,公主府是由大燕帝亲自画的舆图,拨了最好的工匠。
就连修建的皇陵,听说都特意在帝陵处给她留了个位置。
是啊。
祛露忽而意识到——若不是那国师。
若不是那妖道蛊惑了大燕帝,勒令千娇百宠的长吉大长公主必须出家,才能为国祈福,镇佑天下。
她的公主会有温柔的母后,天下之主的父皇,高门贵族的外家,富可敌国的汤沐邑--
未来还会有天底下最好的男子继续奉养她。
她会平安如意,顺遂无忧。
她本该是这个天下间,最令人羡慕的,万人之上的女子啊。
想到此,祛露哑了声,酸意从四肢百骸处蔓延,红了眼。
“我不抄,你们也不用替我抄,我倒要看看,便是不听他们的,又能把我如何。”
她的语气并不重,没有受尽千万般委屈后的不甘和浓恨。
反倒是轻飘飘的如羽毛,又因着少女特有的甜嫩嗓子,像极了渴望得到人关注,反而用平淡去掩饰自己暗地里的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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