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虹君抚上面颊,既然是血亲姐妹,想来五官也有相似之处。
此刻她才恍然,那慈爱哪里是对着自己,分明是睹人思人罢了。
她俶尔浅笑,侧眸瞥了一眼旁边车驾,左右自己是得了好处,被当成个替身倒也没甚。
真正的小可怜,可不是自己。
西郊的祭陵处早有太常寺官员负责接引事宜。
金吾卫的玄甲骑兵分作四股,马蹄包着熟革的哨探沿宫墙疾驰而去,余者按雁翅阵散入七十二间庑廊
燕帝径入贞顺殿,尚衣宫女捧着熏笼趋步相随,大殿并未铺就地衣,赤舄履直接踏上殿中冰凉的金砖墁地--这是燕帝祭前的旧例。
谓之“踏阴承脉”。
他立于殿心仰观穹顶,藻井蟠龙口中的明月珠正映出窗外昭陵山形。
暮色渐染歇山顶时,各院陆续掌灯,有脚步声轻浅而来,燕帝并未回头,通身飘逸着因长伴经文神像熏养出的寡欲淡然。
此刻却难得一见地勾起一抹笑。
“穆观,你来了。”
秦穆观秦穆入殿时未卸佩剑--这是燕帝亲赐的殊荣。
大监元垣亲自接过他接下的玄氅,又为他擦拭落肩头残雪。
深紫麒麟纹朝服下摆沾着祭陵的尘灰,他依制欲跪。
燕帝却躬身扶起:“你我之间,何必拘礼。”
元垣端来今年新进的贡茶,上的茶盏恰是秦穆惯用的天青釉。
燕帝端视半晌,叹道,“又瘦了。”
声音低得只有案前二人可闻。
“头疾可好些了?听章显说你晚间还会头疼欲裂,难以安寝,我命人特调了洛水香,据说有凝神之效,待会让元垣送去你那。”
章显是太医院院判,没有燕帝之命,便只为燕帝一人看脉,如今却日日住在秦国公府。
秦穆观拱手谢过燕帝赏赐,却像泡过多番的茶水,容色浅淡。
旁人得了帝王这般宠信,定要好好感恩戴德,歌颂涕零一番,再不济也不该如他这般寡淡。
可燕帝并不在意,像这样的世家大族子弟出身的,喜怒不形于色是他们识字起就被教导,镌刻在骨子里的仪态规矩。
“早知此事这般凶险,当初就不该允了你。”
燕帝皱眉,“到底怎么回事,近一年音讯全无?”
听燕帝提及往事,面色爬上少见的阴沉。
秦穆观垂首,“剿灭三百残党时中了算计--贺罗春。”
前朝禁药。
燕帝握紧十八子手持,熏染了岁月痕迹的眉眼委顿,隐隐呈现出苍苍暮色。
“前朝,陈国啊。一群余孽,贼心不死,倒是连累你遭罪了。”
受苦?
秦穆观想起那座小院,想起初见时那人一声声软糯的“阿兄”。
从他膝头,到床头,从撒娇卖痴的亲近,到蓄意放纵。
那混乱的,驳杂的片段充斥着放纵爱欲的沦陷。
君子?
秦穆观手背俶尔绷紧,显露出狰狞青筋。
若他真是她阿兄,就凭着他的所作所为,连人都算不上。
不过是一只,沉沦爱欲,罔顾人伦的禽兽。
燕帝见他脸色不对,忧心他又犯头疾,想起皇后所说的婚事,终究是放在一边,派了元垣将他送回住所。
却在这时,有太监来禀,说是国师和圣安居士求见。
明日便是大祭,燕帝颔首,允二人进殿。
阿笙虽是女冠,可到底也是女子,因此住所被安排在了安置妃嫔官眷的后院。
来拜见燕帝,也是从后院走来,自然看不见前院风景如何,只隔着屏风隐约看见前院有个高大的身影,模糊倒映在瑞兽纹上。
旁边伴随着身边微佝偻的身影,头上戴着三梁进德冠。
那是燕帝的心腹,大内总管元垣大监。
虽隔着屏风,只能见到摇曳晃影,可那大监躬身提灯的恭敬做派却能一览无余。
能得大监这般对待的人物,即便阿笙深处道宫,也能隐约猜到他旁边的高大男子,怕就是这几日燕京的风云人物,秦国公。
只是,不知是否烛火晃了眼,还是屏风隔档,身影曲折——
她怎么觉着,那男子转身之时,大氅微旋处露出的一节腰身--
很是眼熟呢?
墨色腰带一束,官袍之下,流畅的线条收进深衣里衬得腰线极利落,窄而清瘦,却又在动作间牵出布料下流畅的肌理弧度。
柔韧而劲瘦。
让她想起她养的那小情郎,床榻间那腰身似乎蕴藏着使不完得劲,每一次腰身摆动,都会带起腹间肌理牵动。
“圣安。”
玄光脸微侧,看向身旁明显神思不属的少女,顺着她略带些茫意的视线看去,正巧看见大监元垣恭送那人踏出门槛。
那个背影,即便是再轮回几次,即便是这苏绣瑞兽纹屏风横拦,只能看个模糊,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秦穆观。
是他。
道袍广袖下的手瞬间捏攥成拳,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一世他一早就将阿笙囚困道宫,派出去的道童日夜监视。
她每日念经打坐,甚少出道宫,更是从未见过外男,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
还是说,即便是不曾见面,他二人也这般有缘分?光一个背影,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吸引到她?
贱人!
大冬天的搔首弄姿,没事显摆自己那腰作甚!
昭天神教一案,棋差一招,叫这人死里逃生,真是可惜了。
暗里妒火冲天,叫嚣着,怒骂着,忮忌着,面上越仍旧端的仙风道骨。
声音也越发柔,“圣安居士这些日子日夜排练舞乐,怕是累着,并非是不敬,还望圣人莫怪罪。”
便是没有这一番求情,燕帝也不会因此斥责她。
到底是为国,为天下祈福,唯有叫她心甘情愿,诚心奉道,如此方能引神灵赐福。
夜色浓稠,祈灵潭里养的锦鲤游动,搅起了一潭的波光粼粼,又倒映着月华,亮的晃眼。
玄光跟在阿笙身后,祛露提灯前行五步,照着脚下的小径。
他忽然开口,潇潇竹风中,显出几丝莫名诡异。
“秦国公真是一表人才啊。”
阿笙斜瞥了他一眼,雪光中男人一身白色法袍,走动悄无声息,像极了话本里的孤鬼。
她听得莫名,每每玄光这般语气,她就自觉又要倒霉了。
不知这次是要被罚抄,还是跪香?
上次那白女官罚的五十遍,她故意作对,被白女官告到了玄光这。
玄光虽对罚抄一事一字不提,却让她生生跳了近半夜的舞,美其名约检查功课。
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自幼童始,就被他以各种法子哄骗,打压,玄光背后又有燕帝撑腰,年幼时几次稚嫩的反抗倔强,在吃尽了苦头后,消弭不见。
一开始,她不跪香,摆着嫡公主的尊贵架子,玄光表面笑的温柔,还说她不愿跪便不跪,结果第二日,谢皇后就亲自寻来,话里话外规训她,要听国师的话。
否则,下次她便不来道宫看自己了。
那年她才五岁啊。
因着阿娘这一句话,小小年纪,乖乖地擦拭神像,稚嫩的膝盖跪在蒲团上打坐,一跪便是半天,被其余女冠欺负了,也无人可说。
什么时候自己意识到只要自己乖乖的,谢皇后就会来看望自己这句话,是个天大的谎言呢?
具体时日她早已记不清了。
只恍惚晓得,是某次她不堪忍受,久违地违抗玄光。
逆光中,男人高立,眸光悲悯,字字句句轻描淡写。
“谢后今早,刚诞下嫡子,已被封为太子。”
“阿笙。”玄光唤的亲昵,只叫她小字,“从此你只有我,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便好。”
稚嫩少女愤恨,一字一句强调,“我有名字!叫王朝笙,国姓王。”
“可怜的乖乖。”
“是么?”玄光看着神像,手握长香,香雾模糊他的神色,“你是女冠,是圣安居士,是世外之人。”
唯独不是王氏,朝笙。
第二日,她就被除了姓,燕帝派了心腹大监,传了口谕。
从那日起,她就明白了,再没有人能为她做主。
说着要接她的皇后,把她捧为明珠的燕帝,亲近讨好的谢候外家,自她被除姓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自此,阿笙在玄光面前端的乖巧听话,满足了玄光对她莫名的强势的掌控欲后,她在道宫里的日子便好起来了。
到真如玄光所言,除了他,再没人会护着自己。
长睫垂落眼睑,压出一抹阴影弧度,配上那雪玉般的肤色,透出几分乖巧。
玄光最爱的,就是她这幅乖巧模样。
他音调软的不可思议,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温柔。
“阿笙,秦国公马上要与谢候家的女郎订亲了,你莫看旁人。”
阿笙是见过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强势,说一不二,不苟言笑。
作为深受燕帝信重的国师,他权势煊赫,一人之下。
那些明里暗里为难她的女冠道童,到了他面前,像见了猫的老鼠。
朝中大臣在他面前回话时,腰永远是半弯着,低他一头。
世家贵族子弟因他一句“不敬”,被削了袭爵的资格。
后宫妃嫔们,时不时给他送孝敬,就为了得他一句有福之言。
这些年,前朝后宫,明里暗里的好处,他全捞了个干净。
再无人敢明面上与他为难--除了那位秦国公。
近些日子,他在自己面前,却全无架子,放下身段,细心体贴,千般哄,万般顺从。
最好的首饰衣料,金银珠宝,各式贡品送入了她的道宫中。
虽不知他又发了什么疯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今日阿笙不耐烦应付。
秦国公定亲,管她何事?
玄光提着心,在她面上细细巡视,恨不得透过那仙人般的面皮,看进里子深处。
见她对秦穆观确实丝毫不在意,听到他要定亲时,神情也没有任何异样,才沉沉松了口气。
他大掌拂过阿笙墨发,喃喃道,“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阿笙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对上他骤然沉郁的视线,指尖便无意识地蜷起来,仰着脸,抿起唇,“师父,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阿笙拐过长廊转角,身后跟着的目光才消失殆尽。
玄光摩挲着扳指,上面还残留一丝墨发柔软的触觉。
心底的杀意却愈发浓烈。
秦穆观,在死前,最好老老实实地定下和谢家的亲事。
他了解阿笙,和别的女子定下亲事的男人便是不清白了,阿笙是不会要的。
前世,他便是如此,才让那贱人钻了空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