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道济能看得出解意生定然是受过苦的孩子,于是沉吟着,煞有其事地把往日里佩戴在身,从不离手的佛珠串摘了下来,朝他手上结结实实地一套。
“我要这玩意做什么?不带,不带。”解意生眉头皱起来,说,“我尊佛敬佛是因为阿娘阿爹的原因,我阿娘要拜他来祈爹的官运通达,扶摇直上,可惜我的愿望却恰恰相反,带这劳什子不仅半点用也没有,且挂手上堵得慌。”
说罢,他转头,径自把散发檀香的珠串带在了苏雅腕上,看着力道大,实则很轻柔。
那佛珠是木质的,每颗珠子都被磨得光滑圆润,滚在肌肤上也不觉粗糙,像极了京都寻常贵妇会带的翡翠手镯,又像她们会用黄金打的戒指。
苏雅在王胜府邸里待的时日不算太长远,但也见识过了不少稀罕物件,在此时却觉得所有竟皆比不过一个半大孩子递来充满真意的珠串。
老道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顷刻,缓缓开口道:“你们两个全是痴儿命,怕就怕情深不寿。我的佛珠不比一般佛珠,那可是开过光的,有灵气的,原本佩戴在孩童上是正好,不过他既然让给了你,便也算和你有缘了。”
苏雅垂眉,低低地道:“多谢老人家一路开解,时至今日,方知我为我。”
老道济咧嘴一笑,摇晃着手中的蒲扇,道:“姑娘你哦,开始总有贪嗔痴,惦念侯门酒肉臭,堆丘金玉白。只待一朝跌云端,才晓得真心在手,少年意气也风流。”
他讲完,拍了拍饱腹的肚子,享用过一顿饭食后就想大功告成,转身离去,被解意生一把拦住,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道:“想吃白食?一码归一码,虽然你送了个好看的姑娘来,但饭钱还是得给的,不能赊账。她是因为要在檐下长久做工,所以没要饭钱,可你的呢?总不能仗着你介绍了一个好使的伙计,就要两袖清风地走了吧?”
老道济经他这么突兀一拦也没有生气,只笑眯眯地问道:“那小善人想如何?”
生平头一遭被唤作小善人,而非平时的阿猫阿狗,解意生立时洋洋得意起来,他假装思索再三,才慢慢地说道:“你陪我耍个三两天,我就放你走。”
老道济闻言眯起了目,手在袖里暗暗起了个世间少有的掌中卦,他顿了顿,微微蹙眉,仔细地看了看解意生,就像是要确认什么,又看了看白微末,终是在心底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陪你耍个几日不成问题。我们修道也修缘,缘合则来,缘去则散,世间百态,因果轮回。按道理,我本不应插手俗世琐碎,不过嘛,有些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以慈悲为怀哦,只讲究怎么救人,却不会好端端地无故害人。”
“我道号清缘,这原不是什么象征好兆头的道号,承蒙小善人不嫌。唉,有道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可不能当做戏言说。一念起时如附骨,当恶灭时,就是天光破晓时……呵呵,不过也有句话,讲的是害人终害己,故不可取。尤其是可以算准命的,一旦动了邪思,待死后,善果全无不提,且是孤魂野鬼一条。是以老道我不妨倚老卖老,常劝同源的莫滋事,生恶行。”
解意生听他应承,喜不自胜,高高兴兴给人又添了一大碗米,把旁边站着的白微末看得直发笑。
“阿生,你都唤他一声老人家了,怎么不知道老人家吃饭不宜吃多,五六七分饱,吃个囫囵,就足矣。”
白微末边说着,边收拾碗筷,把解意生瞧得拍桌而起,道:“阿娘!我分明是为了这老……这位清缘道济考虑的,你看啊,他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容易,风尘仆仆的,一眼就知道肯定是没吃顿饱饭的。我怕他内里空虚,饥肠辘辘,所以添的饭给他吃,要是不领情也就罢了,他不吃,也有我来吃,可是阿娘为什么不在人前卖我几分面子,好让我也做回少东家?”
解意生甩了甩吃痛的手,把泛红的掌心亮给白微末看,装得副龇牙咧嘴的模样,道:“疼死我了!娘,一定是清缘算的卦灵验了,害我今日命里犯煞!不过,娘要是肯坐下来,多吃一些,兴许我就没事了。”
白微末瞧着他亮出来的泛红掌心,眼底不由漫开了笑意,她垂眸,抬指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力道却轻得像拂过绵绵的草一般柔和。
她转身将被扫荡空了的碗碟收起,往灶房悠悠走去,步子迈得极轻,偶有风落肩,把墨发吹得扬起。
苏雅也想跟去帮忙,被解意生一把抓住了衣摆强行按住,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咂了咂嘴。
“你不用来,以阿娘的性子,肯定不会让你来洗碗的。”他舀了勺汤泡在米里,嗅着味儿,顿时食欲大开,“你和清缘随我来,我把那件衣裳送你吧,观你和我阿娘的身段大差不差的,送你也不亏,是衣裳的福气。可惜倒是可惜,那原本是我想送阿娘穿的。”
苏雅迟疑地道:“这……怕是不妥吧。小公子对娘子的好意,我怎能……”
解意生不耐地截住话头,屈指扯了扯她沾了泥的衣摆,揪着鼻子,道:“就你那衣裳,再好看,不换它也就臭了。让我们去买布料做一件新衣裳行是行,但也需要时日的。想你之前是富贵惯了,不愁吃穿喝,要买新衣又得拿多少银两钱来?让你跟着,你跟着就是了,岂不闻住人屋檐下,就得随人一道行?此地不分什么三六九等的贵贱之分,除了人就还是人。”
紧接着,他容不得分说地就拉住了苏雅的手腕,径自向前面带路。清缘则慢慢悠悠地晃着步子跟在后面,边是解下葫芦往嘴里灌酒,边是东张西望地环顾院子,就像在找什么似的。
“当真是怪事……”
解意生只听得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多问什么。
后院内厢房的里屋陈设极素,只有铺陈得颇为干净的棉被褥子,被角煞是柔软,摸着也厚实得令人心安。而不远处摆着的正是放置衣裳的老旧檀木柜,柜门被结结实实地关着,连窗户外头的春光也照不进去。
而解意生轻轻踮起脚,尽量不动作太大地打开了尘封的柜门,苏雅跟在他的身后,视线在落到里面的衣裳时不由得一亮。
柜子里悬挂的翠色软纱坠叠在裙摆的腰封,而外层纱料虽比不得上等的绫罗绸缎,但摸起来薄如蝉翼,风一过,就像被牵着线的风筝般能飞起来。
它上面没有点缀的繁复服饰,仅有的几个白润珠子也不是名贵的,但不显张扬,更平添了些许市井气,穿在人身上,倒要像是淌过顽石的流水,润物细无声。
“真的是送我的吗?”苏雅低头看看自己,忽然生了怯意,她蓦地不敢揽镜自照,再像在宅院里那般,对自己的容色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像我这种人,也配得到……”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呢喃地道:“我也配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解意生笑得恣意,带了几分少年的轻狂不羁,“走到了如今的田地,你倒要来问我,你配不配了?”
解意生把衣裳取下来递给她,道:“我呢,讲不出太多弯绕的道理,不过衣裳长久不用,摆在衣柜里头就会破败,但若穿在了身上,就不算浪费了。譬如你穿着它,它衬得你好看,那么它也就没有让我费功夫这一说了。”
苏雅抱着怀里的衣裙,虽是没有多少分量在的,可她于此时真切的觉得,这世上能有个人惦念着,有个人能想着她,比自己原先在宅院里当金雕刻的泥人要舒服多了。
她未感到太大的喜,或是太大的悲,有的只是释然。
她原是俗世浊尘中被有钱人豢养的金丝雀,生来注定是逃不过鸟笼的,任谁来瞧她,到头来也只能得到一句模样好,却是要被扔来扔去的贱命一条。
苏雅不是什么活得随意的人,她可以为了富贵不择手段地讨生活,但当心中的信仰逐渐土崩瓦解,当权欲裹挟着**摧折了她的翼,即便她之前再怎么胆小如鼠,再怎么温吞地落泪祈求王公子的回头是岸,也该了悟,万生众相,她所想要的已非是似若浮萍般地飘摇,而是……
能有风雨如晦,倾盖洒在她的头顶,彻底浇熄她所有不应生出的凡心,痴妄。
苏雅不想让自己活得摇尾乞怜,像条狗。
苏雅想要的,其实是一把真正的刀。
一把有自己锋芒的刀。
“我今得小公子相助,是我身陷囹圄,不明前路时。”
苏雅心想的,是她终于做回了自己,而非谁的附庸,谁的影子,谁的贤妻。
所以对待恩人,她是该涌泉相报,万死不辞的。
“天地日月昭昭,我苏雅在此立誓,待到他日,小公子若有需用我的地方,哪怕是以命来博,我也会给小公子杀出来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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