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长明，而堆积了一整个桌案的折本生生摞得半高。
新帝上位尽管没有几年，可以雷霆霹雳手段大改朝纲，短短不过几月，就除掉了不少私养暗兵，不大老实的旧臣，连带着一贯嚣张跋扈，仰仗自己祖宗曾在皇朝做官的世家也一并整治，堪称是大快人心。
但李任作为被心帝提拔起的近身太监，却对之颇为畏惧，只因他心里比外头的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喜怒无常。
曾有老宫人同他讲在前朝扶持过太子一脉，劳苦功高的臣子不知为何，在新帝登基后被杀得杀，辞官的辞官，就连辅佐过他的老师，也没能逃脱诸此一类的命。
所以要想在新帝身边待的时间久，他要做的，就绝对不能是揣摩帝心，随意说话，而是老老实实地听新帝旨意，新帝要他朝东走，他就是把自己撞死了，都不能朝西去。
不过安王前几日送上新进的姑娘倒是很有几分意思，毕竟在宫里讨生活，谁还没个好主子呢。
往常依照惯例，新帝的做法都是瞧起来不入眼的，管她是不是忠臣或重臣出身的女子，一概打道回府，便是天王老子带来的人，在他那里通通是没有位分的。
可新帝只才见了那姑娘一眼，就挪不开步子。
莫不是异族来的女娘，素来会蛊惑人心？
“啧。”
南稷的指腹按在眉心，慢慢揉了揉，面色难看地扫过一众几乎写得差不多意思的奏折，眼底尽是倦怠与疲意。
翻来覆去的，全然是一个意思，都是奉劝他大开后宫，为子嗣后代做考虑，莫要独宠一人。
他怎会不知他们那帮人想着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倚仗自家女儿来换张免死金牌，待到哪日东窗事发，还能让她们美言相劝两三句，好以降职来逃过生死当口。
李任在旁边端着茶，瞧得是心惊胆战，过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捧上来，象征性地试毒，再等新帝那厢差不多是要歇了，方道：“陛下，奴才有事启奏，是那位在芳华殿待着的多兰姑娘忽然要觐见，可奴才看……”
“看孤在这里批奏折，你闲得慌吗？”南稷的语调里听不出是喜是怒，只冷冷地道，“为何不报？”
他的袖袍不经意扫过烛台，掀起的一阵风把烛火吹得晃了两晃。在阴影下，南稷的神情显得愈加高深莫测，像是山雨欲来的警示一般。
李任顿时吓得连忙伏低了身子跪下去，惊恐万分地道：“是奴才的不是，竟让多兰姑娘在殿外久等！奴才，奴才也是怕惊扰到陛下，这才……奴才，奴才这就去请，还望陛下恕罪！”
他说罢，跌跌撞撞地就要跑出去，却听南稷道：“站住。”
“不必让她进来了，孤阅完折本便要歇下。你告诉她，晚间夜里风寒，芳华殿隔着养心殿到底路远，莫要让自己受冻，往后若她要来寻，直接进来就是。”
李任的双膝仍抵着冰凉的砖板，闻言猛得愣住，料想即便是当今受宠的贵妃娘娘，都没有这种待遇。他不禁浑身僵住，心中暗道这蛮夷来的女子，到底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是，奴才遵旨。”
李任重重地磕了个响头，不敢再多有叨扰，转身出了养心殿，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殿门，揣着手捂着，一路行至外。
南竹因进宫的缘故，规矩被教养嬷嬷硬生生地教了许多，已是被累得好死不死，偏还要假装自己只是个蛮夷来的有些教养的女娘，喜闻乐见地对宫内大大小小的事务感到好奇。
简直是要磨死人了，这宫内的日子果然不比在终南山好，起码她还可以睡个懒觉，就是到天黑再来后厨吃饭也不见得有什么人阻拦。
皇宫就不是人该待的地方，要不是为了师兄他们，她就是打死也不会出来。
人么，讲的都是道上义气，江湖规矩。
“公公怎么来这么慢？害得我家小主好一通等。”
月离是正宫司由南稷亲自挑来的丫鬟，性子大大咧咧的，和她差不多，自然的，相处起来就没有太多隔阂。
除了规矩来，规矩去的，她可以听月离讲很多关于宫里的事，包括宫里那个得宠的贵妃娘娘，据说容貌是真真的一绝，连她这样在终南山自诩天下第一美的姑娘也比不过。
她的确是不服的，但她又得忍住不去主动去寻，毕竟也有南稷的吩咐在内。
反正容敕交代的，只有让她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让南稷开始慢慢疏于朝政，转而陪她一起游山玩水就够了。
那她在宫里待得不开心，无聊了，也应该是可以找个说话的人吧。
“哎呦，瞧你这话说的，不都是侍奉主子来的吗？”李任端起笑，谄媚地对南竹道，“姑娘在外头不打紧吧？要是挨了冻，冷坏身子，陛下可得拿奴才我试问了。”
南竹瞥眼他，故作不经意地抬首拢了拢身上的披肩，也笑道：“那怎么不见迎我进去？呀，莫不是你们做奴才的，全是狗眼看人低？就因为我没有位分，就因为觉得我是陛下跟前的一个玩物？”
李任冷汗直冒，心道这可不是个随便惹得起的主，忙躬身把腰弯下去，谨慎地道：“姑娘恕罪，陛下在内批阅奏折，奴才也不敢轻易打搅。不过陛下对咱吩咐了，晚间夜风寒重，芳华殿到养心殿路远，怕姑娘受冻吃亏。往后姑娘若是想寻陛下，不必通传，直接进殿便是，断没有让姑娘在外头久等的道理。”
这色令智昏的君王，怎么到自己这里，态度如此好？一没碰，二没罚，她险些就要忘了容敕的交代，转在皇宫里头睡大觉。
若非月离在旁侧时不时地提醒，她可真是连皇帝的面也不想见，长得又白又阴的，谁知道接触久了会不会让自己掉脑袋。
“哼，告诉你，我家主子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就是露面露得少，但又有什么关系？”月离双手叉腰，一副训诫模样，“真是瞎了眼的奴才，办事都不会办，要是害我家主子染了风寒，我非得把你的嘴撕了，手剁了不可。”
“是是是，姐姐教训得极是。”李任上赶着点头哈腰，“奴才上位没多久，是奴才不懂宫里规矩，奴才下次，不，没有下次，定把姑娘的事揣心里头，绝不会再怠慢分毫。”
唉，宫里头的人好像都长着一张脸似的，行为举止也大差不差。
好没意思，她还是想念自己和师兄他们在终南山的日子。
纵使这破烂皇帝给了她免通传，独一份的特权，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宫里人人都说贵妃才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而今风头却被她抢了去，便是容敕派过来的，也少不得须演一演。
就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挨个巴掌？
南竹忍不住仔仔细细地盘了盘，只默默安慰自己，无妨，无妨，美人扇过来的风都是香的，比手先过来的，定然是美人身上的香气。
“算了，月离。”南竹兀自骂了一声，狗皇帝真当她想来殿门里不成，什么破特权，反倒是害得她现在挨了好久的凉风，“我们回去吧，走快些，这风真真是吹得人头疼，往后我才不要听你的，挑着这时辰点来。”
这般说辞已经快把南竹的牙给咬碎了，文绉绉的，还有点莫名的怪里怪气。
迟早有一天，等他们所有人回终南山了，她非得把容敕大揍特揍一顿不成，这简直是要了南竹的命了，光是学认字，学什么琴就够烦的了。
月离颠颠地跑来，乐滋滋地道：“陛下定是心里有姑娘的，不然怎么会如此体恤，给了姑娘不用通传的权？要我说，姑娘可得努力，再努力，怎么着也得做上凤鸾宝座，压贵妃一头。”
什么？
还凤鸾宝座呢，南竹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现在跟修行似的，连鸡鸭鱼肉半点荤腥也碰不得。
“那座位舒坦吗就坐，我还是喜欢我宫里头的竹榻，那才叫舒坦。再说，我和贵妃斗干什么？我是有多想不开，我和她去争这种位置。我只想知道教养嬷嬷还得在我们殿里住多久才能走，我真快熬不住了，没有肉吃的日子，太不是人了。”
南竹苦着脸，叹了口气。
月离被她说得噗嗤一笑，道：“哎呦，我的好主子，咱们可不能就这点出息，等您哪天在宫里真正站稳了脚跟子，那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就是天大的山珍海味摆眼皮子底下，肯定得是面不改色地日日吃。”
月离的话音刚落地，南竹就眼前一亮，贼兮兮地揽过了月离肩膀，悄声道：“我有个好主意啊，你看，天色渐晚，御膳房一定是不会阻拦我们的，反正教养嬷嬷也不在这里，我们不如去吃点好的，如何？你就不想吃五香肘子，酱肘子，鸡腿，八宝鸭吗？我馋老久了。”
“这可以吗？御膳房的规矩森严，我当差的时日虽不长，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不是以后厨身份进去的。”月离偷摸地道，“不过我愿意为了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要主子一句话，我就给主子打掩护，我们顺顺利利地进去，再顺顺利利地出来。如果被什么人撞见了，我来替主子说话，主子只管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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