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别离开皇宫?
龙袍飘然呈于眼前,南竹罕见地感受到了身为帝王家的孤寂。
真是奇怪,做皇帝的不都是大权在握,无所不能的吗?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理所当然是信手拈来的,怎么也会有所求呢?
南竹本就是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燕,不应被宫墙所囚禁做了笼中的金丝鸟雀。她抬手,把鸡腿肉脱骨,慢慢地道:“陛下坐拥天下,是天下的王。但南竹想要的,是穿林而来的风,是可以翱翔万里。”
南稷在座上未动分毫,特意穿出来为南竹撑腰的龙袍下摆沾了泥垢,油腻得发腥,可在往日里会十分嫌恶的他,居然会带着它,没什么顾忌地坐在原地。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做不得。
就像衣袍里绣着的金龙,束缚在内里不得出。
“权势不好吗?还是,你不喜欢长公主这个位置?”南稷紧紧盯着她,“你若做了长公主,想要多少金银就有多少,想有多少面首就有多少,没什么珠玉宝物能逃得开。”
宫外是天高地阔,但南稷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计划要加快了,他一边要稳住北元,一边要暂缓对大宁的屠戮,因为那不是南竹希望看到的。
他的妹妹的愿望,就是他必须要去实现的愿望。
以及真要到了那日,无非就是江山倾颓,帝位相让。
他必须变相地开始培养起他的妹妹,而且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对南竹的恩宠,盖过一切,那是她应得的。
也是少年的他对自己妹妹的亏欠。
在旧地徘徊久的少年没等到像鸟雀一般的阿妹,即使他千千万万次地在等候。
等候一个应该归家的人。
“陛下说的这些,就像街市卖的商品,约莫一时瞧着光鲜亮丽,很多人都愿意来采购,但抵不过朝夕之间。纵然是高高在上的……”
“月离,你退下吧,孤要和多兰单独共处。”
南竹话未讲完,南稷就偏首对月离如此吩咐,待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他才将语调放得温和,道:“你继续。”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享之不尽的尊容,也会浸上别人的念想。会有嫉妒呀,会有不得不做的呀……是不一样的吧,会把一个人压得很沉很沉的,很累。”
南竹对面前的肉食大快朵颐,在不知不自觉间,梦里总到访的影子悠悠和她眼下的君王重合,她顿时感到有些莫名的头疼,但又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总在看到南稷的时候愈发剧烈。
那阵头疼就像弯弯绕绕的丝线,攀缠在了中央。
一直观察南竹的南稷似明了什么,他原本是迟疑的,终还是用藏在袖口的掌催动了北元难有的知心蛊。
这知心蛊乃是在他与阿妹幼年的时候,被母后的族人亲手中下来的,本是为了保平安用的,故而也没有告诉父王。但时至今日,它竟成了唯一可以验明身份的东西。
如果说银针被萨满以秘术扎进了她的头,记忆全无,那蛊依旧是在的。
他确实已经相信了多兰就是南竹,不过他还需要进一步地确认。
在等候的片刻,南稷是忐忑不安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陪伴自己的阿妹?又或是一个亲人?
他何苦呢。
“嘶……”南竹的头疼如钻心一般,她痛极了,但又强撑地扶起桌子,逼着自己把嘴边的肉咽下去,“陛下,我是不是失态了……”
南稷停下了动作,一时之间眸中神色不知是被惊喜占据更多,还是感伤占据更多。
他道:“没有,你不必硬来。”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南竹,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来晚了。
知心蛊的反应骗不了任何人,那个只有他和母族才知道的秘密,再无人知晓。
他现在孑然一身,已经没有了母亲,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阿妹的离开了。
他有什么可以留住她?永远留住她?
对,滔天的权势,地位,她的愿望,什么都可以,包括他对命,也可以。
在压抑的宫里,他待得就快要疯掉了。
假使北元的天是漆黑的,自母后逝去,小小的少年就像一节细小瘦弱的竹竿子,孤苦伶仃地立在狼群,那么中原的天就像裹挟了蜜意的寒池水,每当他离太子进一步,心中的悲意就愈发要把他吞噬彻底。
他不想再杀人了……他真的不想再杀人了……
血淋淋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知道想活下去,就得握紧自己手里的剑,不停歇地见殷红,在那抹寒光里,映衬得是陌生的脸颊。
南稷的心思全部要隐藏下去,话也不能说太多。
久而久之的,他只要张开口,就是冷淡的。
“不听话的,杀吧。”
“没用的废物,杀吧。”
他不明白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一个人死了,又一个人赶在了刀刃前。
可他居然适应了。
他惊惧,惶恐地发现,自己就要变得和阿妹讨厌的一些人一样了。
他不干净了。
他的剑也是。
“多兰,当长公主吧。”
南稷可能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就像哀求。
“长公主比贵妃好,你不是喜欢吃肉吗?当了长公主,你就可以大口吃……”南稷说到这里又止住,迟钝地想到他的阿妹是不喜欢权势的,于是苦笑着,道,“当长公主,你会自在很多。教习嬷嬷孤明日就会撤去,你好好待在宫里,别出去就好。”
南竹终于透过来了气,心道这魔王真是喜怒无常的。
不过也是件好事了,她也不愿意在他跟前总走动,免得见面自己就要头痛。
她本就没有亲人,活着在大宁的时候,就是个乞丐。
乞丐么,就是个没规没矩的,如今师兄他们需要,她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可要她在宫里装什么斯文女娘,她想想装个一时半刻就算了,实在装不久。
“不出去啊,不出去也成吧。”南竹挑了一块扎实的猪肘子,大口吞下肚,“那我以后都能吃到肉吗?”
遭了遭了,虽然她是讨厌这个帝王的,不过为了师兄他们,她是铁定要为了人去拖延时间的,所以她一定要再忍耐忍耐,等师兄他们接她回终南山。
“陛下你别误会!也有陛下的原因的!陛下要和我义结兄妹,我是很欢喜的,比吃到肉要欢喜多了!”南竹立刻换了张笑眯眯的脸,“多兰从前流落在外,不知道亲人是什么意思,然后被安王殿下好心收在府里养,我就把殿下当特别好的恩人看待,再然后,陛下说要我进宫来,我可高兴了,他们说宫里热闹呢!”
半真半假的话,就似阿谀奉承,以前总有人会对南稷说,但这次是他的阿妹,所以无论怎样,都是不同的。
阿妹这一次对他说了很多很多。
安王吗?念在他对阿妹有恩的份上,自己的计划可以少一部分想杀的人了。
……不,不对,他不能再杀人了。
等他的阿妹把所有事情想起来,会恨他的。
不杀人了,不杀人了,他只要阿妹好。
“你喜欢宫里,那就别总朝外边跑了,外边危险。”南稷瞧她易容的脸年纪也不大,没忍住又摸了一把,“多兰,你可以唤我一声哥吗?日后无人,你不用喊陛下。宫里的厨子都给你了,不管是不是深夜,只要想来吃肉,直接来后厨就是了。倘若他们没有即可按照你的吩咐来做,你就告诉我,我来罚他们。”
“真假的?呸呸呸,是我说错了。”南竹一听到有肉吃,顿时把那点小心思抛之脑后,“陛下……不,哥,我想吃多多的肉!但建什么巷口什么的,不是劳民伤财吗?我才不要!我要可以带着点侍卫,自己去外面吃!”
南稷的手指尚存着几分温热,他闻言神色温柔,轻轻地对她道:“好。”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南稷道,“就明日吧,恰巧我也要去安王府走一趟,你与月离出宫时扮作普通的小姐丫鬟就好,我会让侍卫暗中护你,待我忙完了,自会来寻你。”
南竹高兴地应下来道:“谢谢哥!哥你对我真好!”
她说罢,往嘴里又忙不迭地塞了许多肉片,下意识对南稷说道:“哥你吃不吃?”
完啦!
她怎么就没忍住!
听宫人讲,大家都只敢毕恭毕敬地跟南稷说话的,恐稍有不慎,就会……
“不了,你吃吧。”
容不得她多想,南稷素白如玉的指就先伸了过来,带着含有香气的帕子,从容地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吃多涨肚,要是吃不下了就不吃了。我会在明日拟旨宣告你长公主的身份,待早朝毕了,你就随我出宫。”
南竹被他亲昵的举动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没咽下嘴中香喷喷的肉,面颊噌一下就全红了。
大魔王不该喜怒无常的吗?
今天好像看起来,跟转了性子似的。
就是在终南山,也没有人会对她做出这种……
但她没有被封妃,就说明这个魔王对她没那种意思。
难道说,他有点什么特殊的癖好或者缺陷吗?
连串无厘头的揣测逐个升起,南竹默默低了头,搅着碗里的汤,道:“谢谢陛……谢谢哥,我全听哥的。”
她为什么忽然换了称呼?
他的阿妹……不该冰冷地叫他陛下的。
反正他在朝中臣子内做了手脚,相信也不会有人进言制止。
只是两件事来得不凑巧,假使和安王谈成这件事,倒也有利无害。
他啊,他根本对皇位什么的不感兴趣了。
可他偏偏需要它,来护住一个人。
“好,那我先走了。月离就在门外,等你吃够了,李任会来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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