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清殿的灯依然未歇,身着华服的女子正对镜自照,眉宇之间似有着化不开的寒霜。
她内着素衫,如新出月牙般白的肌肤在映衬之下更显娇嫩,衣领处绣有攀缠的兰草,银色罗縠滚边勾勒出庄重轮廓,束带与衣裳颜色一般无二,腰间系着的安神香囊散发出阵阵幽香。
“启禀娘娘,陛下似乎对近日新入宫的多兰姑娘很是上心,我们可要前去……”
女子年岁虽瞧着不高,但那股由内而外的孤矜气使得没人敢在跟前胡乱讲话。就连跟在她身边侍奉久的贴身丫鬟,也是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却见人不怒自威,冷意愈发强烈。
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你好大胆子。”她朱唇轻启,语气淡淡,“真当这后宫无主了吗?”
“奴婢万万不敢!”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自娘娘被陛下亲言册封贵妃以来,便一直宠冠后宫,尽管未被封后,但后宫中只有娘娘一人,足见陛下对娘娘何等用心。奴婢只是,只是不想让娘娘的恩宠,被旁人分去了。”
元清霜斜睨着她,伸手轻轻倒了一盏茶,微抿一口,但一言不发。
青黛跟了贵妃倒也算是久的了,贵妃平日素来对待下人惯是和善的,故而她也想为贵妃分一分忧,但没想到说的话竟是撞上了枪口,顿时把头磕得更响了。
“娘娘息怒!是奴婢的错,一时之间被猪油蒙了心,单顾着恋慕权势,全然忘了陛下待娘娘的真心了。”
元清霜突然失笑,恼怒的神色骤然敛去了几分。她拿锦帕掩着唇,目中好似有恍然,失落和青黛看不清的情绪。
恩宠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元清霜所奢求的。
她被安王安插在南稷身边唯一的目的,就是探查他的身份。
她啊,原也只是困在命理中央的线,身前是王府内众多的舞娘琴姬之一,哪里能掌得什么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身后呢,她是宫中受尽宠爱,一人之下的贵妃。
可风雨如晦啊,真情在乱世对女子来说,譬如一把尤为锋利的刀刃,谁先动了念,谁就会满盘皆输。
情话是摧崩她杀意的春雨,只会在身体里胡乱奔走,最终逃不开化作一滩水,渐渐的,悄悄的,离她远去。
我命,从不由我。
“陛下给本宫的是位分,那么本宫自好生接着,如若给的是恩宠,本宫自会承着,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了?凭你也配妄议陛下吗?”元清霜慢悠悠地道,“多兰吗?陛下感兴趣的物什有许多,作为一个异族来的姑娘,她也不过是蹦跳几天的新鲜玩意罢了。你想说的,本宫自然知晓。她入宫不久没来参拜本宫,是她不敬,本宫不与她计较,是本宫大度。如此道理,本宫讲予你听,你明白了吗?”
她说罢,不知为何,心中仍是感觉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棉絮,什么火正在逐步占据她。
这是她不应该有的情。
她明白。
尽管她在安王那里对人世的七情六欲已经减去,但仍能感到正有什么她捉摸不到的,在自己入宫后晃晃落地。
是失去的滋味。
她失去了什么?她明明穿着最为名贵的衣裳,有至高的地位,也有最为好看的容颜,她什么也不缺。
明明她在未入宫的时候就已然尝遍了人世冷暖,为何偏偏还是动了不应有的念想。
“也罢,你替本宫……”话说到此处,元清霜就自觉截住了话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把窗关上,夜里风寒。”
多兰亦是安王派遣来送他的姑娘,是和自己有一样目的的,所以见或是不见,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
她懂多兰的不见,但她堵不住宫中的悠悠众口。
她的失宠,无疑对多兰是个极好的机会靠近他。
可他的迟迟未封位分,让她拿不定主意。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青黛闻声关了窗,忽闻殿下有清脆的铃铛声响,忙去前面问,“谁来了?”
“回姐姐,是多兰姑娘!姑娘,姑娘,更深露重的,你来怎么也不曾提前找人通传声,就这么……”
元清霜眸子倏然一凛,扣着茶盏的手也不觉力道变紧。
早不拜,晚不拜,偏生挑了这个点,她到底意欲何为?
安王那边也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该不会是派了个傻子来站桩。
当真是废柴。
她以为什么?以为这个点拜人就十分合规矩了吗?
等到第二日,定会引起宫人的议论,然后就会传到他的耳中。
“哎哟!嘶……”
元清霜这厢未来得及吩咐什么,就先听到一声重重闷响,旋即就是一个女子狼狈被门槛绊倒,匍匐在地面的景色。
殿内烛火摇曳,将多兰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元清霜居高临下地俯身看着她,看她那身正儿八经的衣裳摔得生了尘土,引得宫人阵阵低笑,无一人出来搀扶。
包括月离也被一道挡在了外面。
等多兰慢慢抬起头,想撑着地爬起来的顷刻,元清霜就明白了为什么安王会派她来的原因。
易容是很高超的技艺,只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而她年少时就被格外严酷地训练过,她被安王誉为可封一等的异士,能力就是无论对方用了怎么样的易容,她全可以看得出对方的大致相貌,并把它们拼凑起来,变成一张真实的人脸。
尽管她已经太久没有用过这项技能了,但她并不生疏。
这张脸,和安王给她看的北元小公主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人的确是长大了的,然具体的相貌特征没什么太大改变。
于是她朝她伸了手,道:“起来吧。往后姑娘看路小心些,可别摔坏了身子。”
好好看的脸!
南竹在对上元清霜眼睛的瞬间,一下子就了然为什么她会是唯一被安王送进宫里的女子了。
她的脸很白净,就跟谢柳一样白净,唇畔明明是没有涂胭脂的,却跟染了朱红般艳丽,但她眼里的冷寂萧索,又将这份艳敛了几分。
年纪瞧来也不大,约莫就高了她几岁而已。
“参见娘娘!娘娘您可真好心,还愿意扶我一把。”南竹想她们反正也是有一样任务来的,左右这位贵妃娘娘也不会太为难她,于是大咧咧地行了个礼,没等贵妃说什么,就直接起身,“我在御膳房顺了好多肉,我先尝过了的,真的特别好吃!”
南竹由于摔得那一下,鬓发略显凌乱,但她仍是笑眯眯的,“宫里膳食都太素了,我不喜欢,娘娘也吃的很素吗?真是白瞎了他们的眼了,有那么多肉攒着囤着,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吃?瘦有什么好的,我想吃得圆滚滚的,白白胖胖的。”
元清霜此时的眸瞳里映得满是北元小公主的笑颜,她那股子什么也不管不管的泼辣劲,倒真和传闻中北元儿郎的性子像极了。
反正都会死的,在这宫里留下来的,往往都是死人。
她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只要安王一声令下,埋伏在朝野,宫中各处的暗桩启动,所以的一切就会玉石俱焚,谁也逃不掉。
“姑娘好无礼,你怎么敢和我们娘娘这么说话?”青黛尖锐的嗓音刺破了寂静的氛围,“我从来没见过刚入宫不久的人来偷御膳房肉的,还妄想带娘娘一起?真是没规矩!陛下不是在你宫中放了个教习嬷嬷吗?你都学了些什么?”
啊?难道她不能给自己人带点肉吃吗?
这宫中好闷,哪儿来如此多的破烂规矩,真烦人。
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入眼全是陌生的。
要是师兄他们能来接她走就好了,她才来待几天就要待不住了,一边要敷衍大魔王,一边要拖延时间,一边还要自顾自地活命。
她也太惨了。
元清霜收回了手,对她道:“你的衣裳脏了,就这么回去未免显得本宫殿内的人招待不周。青黛,你去把那件流觞青鸾裙给她换上吧,想来姑娘比本宫更适合穿它。”
“青黛,别说了,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相信假以时日,姑娘待久了,自然会懂的。”元清霜的声音不再那么冷,反平添了些许暖意,“异族女娘在中原多有不适,能老老实实待几天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既然是姑娘好意顺来的,那本宫就收下了。”
“娘娘你说什么呢!”青黛瞪大眼睛,“要是御膳房那边的人过来问,奴婢要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元清霜道,“就说……”
她的目光无意瞥到了多兰的眼,里面有着深深的渴望和期待。
至少现在,她们是一路人。
多兰……不,那个北元的小公主,的确该庆幸的,她的画像只有安王和几个安王所信任的僚属见过,就没有别人了。
“就说是本宫让你拿的 。”
“娘娘?!”
“你有什么异议吗?”
“奴婢,奴婢不敢。”
“那就退下吧。”
元清霜目光悠悠扫过了青黛仓惶的脸,道:“御膳房那边要有问,你就带他们见我。”
“不用了,不用了!”南竹笑眯眯地把东西放在桌案上,“不用麻烦!御书房有陛下在,陛下允许我的!”
“陛下也在?”元清霜微微笑道,“那倒是无须本宫来操这个闲心了。天色已晚,你换完衣就走吧,恕不送客了。”
想她当初入宫,谨小慎微。
她有着清绝的上乘容色,凭借一舞名动京都,是圣上亲口册封的贵妃,享有无上殊荣,却不能,也不应得到一人心。
不是她配不配,是她接取换自由身的命,就是探查清楚新帝所有的底细,计划,再以情字作饵,骗他拱手把大权相让,渐渐使他的势力分崩离析。
最终让他死在大宁。
她怎会不知,南稷作为她名义上的夫君,对她的好里也掺杂的算计。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始终是大宁的女娘,她可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心悦之人,但她万万不能对要杀的人动情,产生半点动摇。
怜悯,就是悬在脖颈的屠刀。
元清霜比北元的小公主更了解应该怎么隐藏自己的想法,**,不让它们直白地挂在脸上。
她是安王养的一把好的美人刀。
可她却要把刀,指向拜了天地高堂,明媒正娶的夫君。
姻缘,究竟在世间代表了什么?
那流觞青鸾裙是南稷于去年赏给她的,她一直没穿上,虽是对南稷说衣裳料子太过珍贵,不敢加身,其实也是她不敢接下他的心意,他赠给她的礼。
他们之间明里暗里的交锋可太多了,她不停变换自己的角度,身份,想尽办法让自己置身局外,去旁观南稷对自己的态度。
于是她发现,他们两个人,好像全陷入了一个困局。
便是他们全对彼此动过了心。
可他不知,宫中明艳的颜色终归不适合她。
她嫁给他的那天,穿的不仅是嫁衣,也是素衣。
她注定是来取他性命的。
涵盖他的亲妹妹,也只是安王殿下棋盘上的一枚物尽其用的棋子。
棋子,是不该有情的啊。
等南竹换好了衣裳,元清霜抬眼去瞧,却见烛火正照在了裙身的青鸾鸟上。
青鸾鸟。
它就好像碧水青山中,遥遥和元清霜对着的因果。
当元清霜日久年深地淡化掉自己所有的脾性,所有遭受的一切时,它会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聊以告诉她,这才是你真实的模样。
你想要的,不是尘寰世俗的斑斑泪渍,不是莫大压到身骨的仇怨,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曾经,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你曾经也会因为一条命即将消亡而踟蹰不前。
你不是宫里的什么贵妃,你也非无情。
你不过是把前半生,那个年幼的自己亲手送进了轮回口,黄泉路,候一个善因。
于是后半生的你,留得了皓然的雪,剩得嶙峋的家国情,要锻清冽通透的眼,去看穿世人的画皮。
“尺寸合身。”元清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衣裳你不必还,便当做还礼了。”
他在送她这件流觞青鸾衣的时候,心中想的,到底是谁?
他们画地为囚,为了所谓的,莫须有的位置争斗了良久,可当时机一到,落得的结局也只是死的死,死的死。
人么,终有一死。
“娘娘对我真好!娘娘安心,陛下已要把我封做长公主呢。”南竹蹦跳地跃出了殿门,又转头,笑着对元清霜道,“那我先告辞了!娘娘要早歇!”
随着她脚腕的银铃声越远,殿内恢复了寂静。
元清霜缓缓打开了食盒,里面的肉香扑面而来,她嗅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足见南竹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娘娘,那件衣裳是陛下赏赐给您的,您都没有舍得穿过一次,如今就这么赏给了她?什么封长公主,便是前朝,也从没有过如此先例。”青黛嫌恶地道,“她满口谎话,娘娘您也信?”
“信不信的,并不重要。”元清霜指尖划过茶盏,轻轻沿着图案的纹路描摹,“重要的是,陛下的确对她起了意思,至少目前,本宫犯不上和她起什么冲突,无论她能否被册封上长公主,都对本宫是百利无一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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