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开春了吧。
他们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在终南山过得怎么样了。
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待在山门里欢欢喜喜等游历在外的长老带回的年货,欢欢喜喜地把红绸布高高挂在师门四周,可如今却要四处奔走,连顿有扎实肉的饭也不敢吃,生怕掺了毒。
晋南邈行事素来是谨慎的,宁可喝粥也不能叫他们一人忽然无缘无故地死于非命。
但他的情并不是人人都能领的。
尽管他拼命把想把自己当做苏重,仅仅当做带领他们让天下安定的一个靠谱师兄,可每当安王遣的暗桩唤他‘殿下’时,他都会无可避免地承认下这个身份。
“我……我想回去了。”
终南山的弟子之一也曾是家出名门的世家子弟,再也忍耐不了这种苦楚,于是晋南邈沉默着,半晌做出抉择,并替他打点好了所有,让他能安然无恙地去往终南山。
但他们依然得朝前走。
安王那边的人说,新地帝已对他们的行迹有所察觉,所以他将南竹师妹送入宫中来拖延时日。
至于能拖延多久,他们也不确定,只能说尽可能地拖着。
晋南邈当下就想,他不能再这样带着人四处笼络善后了,免得闹得动静太大,惹人怀疑,他必须得找到一个靠谱的势力,足以给他们更好吃食的势力,又可以帮他们掩盖身份,不引起注意的势力。
然这种势力,他不可能去找安王索取。
不是因为他信不信安王,而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稍有一步行差踏错,终南山埋没周遭的弟子就会尽数葬送在他手中。
安王是来看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的,所以至多算个同盟。
他对谢柳有情,并不代表他会因为谢柳,对晋南邈手下留情。
作为储君,他就应该担受所有责任,也活该他承继天命,孤寂一人,越往后走越没有人陪。
而今他无意寻访走到的地方,是谢柳家的故居。
尘封的宅门有簌簌灰扑落,硕大的白字封条已泛了黄,早被风撕扯得起了卷皱,露出了兵刃戳出来的一道又一道划痕,已干涸的血渍斑斑,现已积了厚厚的薄烬。
原来她的家,是真的被抄了,也什么都不剩了。
怪不得师兄会如此心疼,怕也是不忍见女子无端染了尘埃。
可晋南邈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他的家亲全死了,连条孤魂野鬼也不给他剩下的,而入狱的摄政王怕也是苟延残喘,他救也救不了。
“你没住的地方?”
忽然他感觉肩上搭了一只手,便转过身去,淡淡道:“恰巧路过而已。”
那手带了微微的凉意,那姑娘的身量比他矮一些,穿着藏族氆氇织就的短衫,布衣料子十分厚实,是靛蓝色的,就像天空一样的蓝。她的领口是稍稍敞开的,脖颈悬挂着白银链子,缀着月牙形状,而腰间系有一短的弯刀,鞘上刻着花和云,鞘口在月色映照下,有森然的冷光。
“太尉已经死了,怎么,你来祭奠他?”女子声音脆生生的,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胆子可真大。”
她扎的辫子无意扫过了晋南邈的发间,不免令他皱了皱眉。
“不是,打搅了。”
说罢,晋南邈就打算转身就走,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他认为此女子出现绝非巧合,何况是在这个点。
诚然他来太尉府也非是真的偶然,而是想翻墙入内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收的东西。
亦然,是因为距离太尉府抄家也没过多久。
那本搭在他肩膀的手骤然抽刀出鞘,改为当头一劈,动作迅猛如风,不带任何拖泥带水,直奔他的脖颈而来。
晋南邈发觉地敏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侧身躲开了这一击。
少女神色欣然,难掩藏的雀跃溢满脸上,笑着借力迎上,另一手掌翻来想去扣他的衣领,过的招既像是要来索命的,又像是在试探。
他今夜安置好了所有人便孤身出来,自认为掐好了点便不会遇什么意外,难道还是他算错了路数?
晋南邈疑惑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观人面相也不是北元的人,她的功夫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暗桩。
他的衣着也不是什么显贵的衣,明明已经藏得很深,他们的行迹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喂,殿下,我叫霍思绣,”少女收了刀,笑眯眯地道,“大家都叫我小福星,你的功夫不错!”
霍思绣?
他怎么不记得权贵或江湖里头有这号人物?
晋南邈见她收了刀,但仍提防地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道:“姑娘认错人了。”
霍思绣笑着,双臂环在胸前,道:“我怎么会认错?我是遵循我爹霍凡的愿望,带着霍家军和安王给的鹰卫来支援你的。”
晋南邈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须臾,似乎是在想什么,慢慢说道:“我不认识什么安王,姑娘认错人了。”
霍思绣闻言耸了耸肩,自腰间系的锦囊里拿出了安王府独有的令牌,亮给晋南邈看,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殿下,你总该信这个吧。唉!这大晚上天寒地冻的,殿下你跟只鬼一样出没,害得我也提早来了……我可是还想回去舒舒服服睡一觉呢。”
令牌纹样没错。
霍凡……
晋南邈开始仔细在脑中搜罗起关于他的信息。
是幽州人士,也是安王的老师。
只是他因为娶了一个青楼女子自请退出了家门,却令晋南邈没料到,即使他不在霍家,不是家主,也可以有霍家军的拥立。
实在意外。
像私建的军依照惯例,都是留给家主防身用的,由一众精心选的侍卫组建而成。
果然是个不容小觑的人。
夜风席卷,晋南邈与霍思绣双双对望着,风渐渐扑卷了他们的襟袍,最终是晋南邈出声打破了僵局,“霍家军不用于朝堂,并不能算作是一支精锐的兵。你的年纪太小,为何安王会命你来趟这趟浑水?”
霍思绣把东西装回了锦囊,道:“我娘是北元谍影,拓拔云。姑娘我呢,也是来找娘的,如果天下安定,爹和娘就能团聚了,所以这笔交易,何乐而不为呢。至于霍家军的事你不必担心,他们被我训练过了,一定能成为殿下手里的一把好刀。现在殿下已经是应接不暇,既要守自己人,又要笼络传递讯息,没有个好的庇护所怎么行。”
“所以,殿下你需要我的,你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她说罢,伸手指了指隐在暗处的几个人影,“幸好殿下的身份够隐蔽的,没有人认得出。那几个鹰卫已经把附近一带的人筛选清理过了,我爹那边的人跟着我驻扎在一个被我盘了的酒楼里,还有一个藏有珍宝奇物的玉楼商行,不过么,没人知道楼顶的那间,做的交易多为秘辛,殿下不心动吗?”
晋南邈扫过那几个黑影,又落回霍思绣脸上,她的颊上大抵因来得仓促,沾了点尘土,可那握刀的手始终没离过刀柄,显然也是随时能再动手的模样。
此人到底有几分可信?
她既然说是安王殿下的人,为何又会对自己如此提防。
“我要走的路九死一生,没做好必死的准备,就没有资格跟在我身边。”晋南邈偏首,审视着她,“你究竟是为了天下安定,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求家中团圆。”
“活路?哈,活路是你我等一等,放个响炮就能等来的吗?你真是好笑。”霍思绣熟稔地把玩着刀,道,“我可只知道,持刀的人,才够格说我要活下去。再者,无论手中握着怎样大权的人,在新帝一句话里,不是死就是死,哪儿有什么安定。殿下,想过年吗?我可以带你过个好年,正好我也不想为安王四处跑着处理一些莫名的人,莫名的事,倒不如跟着你,还能稳定点。”
是了,他们是该过个好年。
毕竟登基称帝是他的事,不该连带着那么多人陪着自己一道奔波。
晋南邈想着,退开了一些,道:“好。”
-
夜总是寒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谢柳与梅问舟几人面面相觑,心下却想身为先司天门主之子的他,即便是没有承什么真的师父教授,也仍能把一身本事发挥极致,当真是少年英才。
并且总有传闻说,会窥天机的人往往短命。
他竟可以为了他们做到如此地步,由此她被他说多情不长久,是警醒她多留意,也不足稀奇,不足为怪。
毕竟这一路走来,谢柳不可否认的,她的怜悯,她的情,确实飘飘然的,会带来祸患,危险。但她自觉身边有解意生在,总能松口气,不用太提心吊胆的。
解意生怎会听不出梅问舟话里带刺,什么意思听了个明白,于是道:“人非无情,譬如,我既然说了,和这位姑娘。”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牵起了谢柳的手抬了一下,给梅问舟看,“金玉良缘,我必然是不会辜负她的。神仙来劝我也不管用,我是满心满眼装着她的,等所有事结束了,是要明媒正娶的,什么叫情字不长久?在我看来,就应该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梅问舟不准备听他大谈特谈,只冷冷哼了声,对楚无绝道:“一别总会两宽,纵使无你,你的妻子身上也不会少一块肉。你本就是一个死人,早就该死了,那些藏在乱世的心意,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楚无绝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一样。”
“你的执念太重,重到把‘说与不说’当成了活着的凭据,自以为是地倚赖这点情意强行留存,却忘了乱世里的心意,从来不是攥在手里就能留住的。”梅问舟声音浅淡,语气很平静,“世间的好物并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并不足惜。倘若你真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就不会纠结起什么要说,什么不要说,更不会把自己作践至此,人不人,鬼不鬼。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就是最终的归处是死在哪里,死在谁的手中。”
“若死于我手,我可以手下留情地超度你,给你一个体面。可若死于他们的手上,你根本不可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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